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五百七十四章 出門就得打幾架

    便是納蘭夜行都覺得這一巴掌,真不算手下留情了。

    陳平安被一掌拍飛出去,只是拳意非但沒就此斷掉,反而愈發凝練厚重,如深水無聲,流轉全身。

    在空中飄轉身形,一腳率先落地輕輕滑出數尺,而且沒有任何凝滯,雙腳都觸及地面之際,幾次幅度極小的挪步,肩頭隨之微動,一襲青衫泛起漣漪,無形中卸去老嫗那一掌剩餘拳罡,與此同時,陳平安將自己手上的神人擂鼓式拳架,學那白嬤嬤的拳意,略微雙手靠攏幾分,力圖嘗試一種拳意收多放也多的境地。

    老嫗忍不住笑道:“陳公子,這會兒都要偷學拳架,是真沒把我這跌境的九境武夫當回事啊?”

    陳平安苦笑道:“習慣了。”

    陳平安就要重新伸展拳架,將神人擂鼓式恢復如初。

    老嫗藉此稍縱即逝的空隙,驟然而至,一拳貼腹,一拳走直線,氣勢如虹。

    不曾想根本就是守株待兔的陳平安,以拳換拳,面門捱了結實一錘,卻也一拳實實在在砸中老嫗額頭。

    老嫗雙腳一沉,身形凝固不動,只是額頭處,卻有了些許淤青。

    陳平安依舊是背靠牆壁,雙膝微蹲,拳架一開一合,如蛟龍震動脊背,將那老嫗拳罡再次震散。

    至於臉上那些緩緩滲出的血跡。

    真不是陳平安假裝不在意,是真的渾然不在意,反而有些熟悉的安心。

    於是陳平安說道:“白嬤嬤還是以九境的身形,遞出遠遊境巔峰的拳頭吧?”

    納蘭夜行在涼亭裡邊憋著笑。

    老嫗也有些笑意,根本沒有半點惱羞成怒,好奇問道:“陳平安,你跟我說句老實話,除了十境武夫的九境三拳之外,還捱過多少宗師的打?”

    陳平安想了想,“還被兩位十境武夫餵過拳,時間最少的一次,也得有個把月光陰,期間對方喂拳我吃拳,一直沒停過,幾乎每次都是奄奄一息的下場,給人拖去泡藥缸子。”

    納蘭夜行哭笑不得。

    老嫗搖搖頭,收了拳架,“那我就沒必要出拳了,免得貽笑大方。總不能因為切磋,還要大半夜去準備個藥缸子。”

    她雖然曾是十境武夫,卻止步於氣盛,這與她資質好壞、磨礪多寡都沒有關係,而是錯生在了劍氣長城,會被先天壓勝,能夠僥倖破境躋身十境,就已經是極大的意外,如果說外邊浩然天下的劍修,在劍氣長城眼中都不值一提,那麼她也聽過一位聖人笑言,浩然天下的純粹武夫,可謂足金足銀,每一位十境山巔武夫,底子都穩如山嶽。

    所以白煉霜這輩子沒什麼大遺憾,唯一的不足,便是未能與十境武夫切磋過。

    陳平安其實說出那句話後,就很後悔,立即點頭道:“足夠了,白嬤嬤的拳意拳架,就已經讓晚輩受益匪淺,是晚輩從未領略過的武學嶄新畫卷。”

    納蘭夜行輕輕點頭。

    是個有眼力勁兒的,也是個會說話的。

    老嫗笑逐顏開。

    陳平安突然之間,側過身。

    老嫗轉頭怒罵道:“老不死的東西,有你這麼偷襲的嗎?”

    納蘭夜行只是望向陳平安,笑道:“這就是我們這邊玉璞境劍修都會有的飛劍速度,躲不掉,很正常,但是隻要有了這麼個躲避的念頭,就已經相當不錯。”

    陳平安抱拳行禮。

    從頭到尾,陳平安就根本沒有看到那把飛劍。

    老人揮揮手,“陳公子早些歇息。”

    老人從涼亭內憑空消失。

    老嫗也要告辭離去。

    陳平安卻笑著挽留,“能不能與白嬤嬤多聊聊。”

    老嫗滿臉笑意,與陳平安一起掠入涼亭,陳平安早已以手背擦去血跡,輕聲問道:“白嬤嬤,我能不能喝點酒?”

    老嫗笑道:“這有什麼行不行的,只管喝,若是小姐唸叨,我幫你說話。”

    陳平安取出一壺糯米酒釀,喝了幾口後,放下酒壺,與老嫗說起了浩然天下的純粹武夫,當然也說了藕花福地那邊的江湖見聞。

    偶爾還會站起身,放下酒壺,為老嫗比劃幾下偷學而來的拳架拳樁。

    老嫗多是在聽那個朝氣勃勃的年輕人說話,她笑容淺淺,輕輕點頭,言語不多。

    年輕人性情沉穩,但是又神采飛揚。

    納蘭夜行站在遠處的夜幕中,看著山巔涼亭那一幕,微笑道:“小姐的眼光,與夫人當年一般好。”

    站在一旁的寧姚繃著臉色,卻難掩神采奕奕,道:“說不定,要更好!”

    ————

    劍氣長城的離別,除非生死,不然都不會太遠。

    在昨天白天,牆頭上那排腦袋的主人,離開了寧家,各自打道回府。

    晏琢大搖大擺回了金碧輝煌的自家府邸,與那上了歲數的門房管事勾肩搭背,嘮叨了半天,才去一間墨家機關重重的密室,舍了本命飛劍,與三尊戰力相當於金丹劍修的傀儡,打了一架,準確說來是捱了一頓毒打。這才去大快朵頤,都是農家和醫家精心調配出來的珍稀藥膳,吃的都是大碗大碗的神仙錢,所幸晏家從來不缺錢。

    晏琢吃飽喝足之後,捏了捏自己的下巴肉,有些憂愁,阿良曾經說過自己啥都好,小小年紀就那麼有錢,關鍵是脾氣還好,長相討喜,所以若是能夠稍稍瘦些,就更英俊了,英俊這兩個字,簡直就是為他晏琢量身打造的詞語。晏琢當時差點感動得鼻涕眼淚一大把,覺得天底下就數阿良最講良心、最識貨了。阿良當時掂量著剛到手的頗沉錢包,笑臉燦爛。

    晏琢第一次跟隨寧姚他們離開城頭,去屍骨堆裡廝殺,發現那些蠻荒天下的畜生,哪怕境界不如自家密室裡的那些機關傀儡,但是手段,要更加匪夷所思,更讓他怕到了骨子裡,所以那一次,家族安插在他身邊的兩位劍師,都因為他死了。回到劍氣長城北邊的家中,魂不守舍的小胖子少年,在聽說以後都不用去殺妖后,連城頭那邊都不用去,既傷心,又覺得好像這樣才是最好的,可是後來阿良到了家裡,不知道與長輩聊了什麼,他晏琢竟然又多出了一次機會,結果等晏琢登上城頭,又開始腿軟,劍心打顫,本命飛劍別說凌厲殺敵,將其駕馭平穩都做不到,然後阿良在離開城頭之前,專程來到胖子少年身邊,對他說了一句話,下了城頭,只管埋頭廝殺,不會死的,我阿良不幫你殺妖,但是能夠保證你小子不會死翹翹,可如果這都不敢全力出劍,以後就老老實實在家裡當個有錢少爺,但是他阿良是絕對不會再找他借錢買酒了,借那種膽小鬼的錢,買來的酒水,再貴,都沒有什麼滋味。

    最終那一次出城殺敵,晏琢的表現,讓人刮目相看,就連家族裡邊那幾個橫看豎看、怎麼都瞧他不順眼的老古董,都不再說些陰陽怪氣的噁心話了,最少當面不會再說他晏琢是一頭晏家精心養肥的豬,不知道蠻荒天下哪頭妖物運氣那麼好,一刀下去,根本都不用花多少力氣,光是豬血就能賣好些錢,真是好買賣。

    那一次,也是自己孃親看著病榻上的兒子,是她哭得最理直氣壯的一次。

    以前每次在外邊鬧事,給人欺負也好,哪怕是被人打得鼻青臉腫,到了家裡,爹也不會多說什麼,甚至懶得多看兒子一眼,這個在出城戰事當中,早早失去雙臂的男人,至多就是斜瞥一眼婦人,冷冷笑著。但是那次晏琢離開城頭,卻是沒有雙手多少年、便有多少年不曾去過城頭的寡言男人,儘量彎下腰,親自揹著兒子返回城頭。

    當時晏琢回了家,躺在病床上,阿良就斜靠在門口,笑眯眯看著晏琢,朝那疼得滿臉淚水的少年,伸出了大拇指。

    如今的晏家大少爺,境界不是最高的,飛劍不是最快的,殺敵不是最多的,卻一定是最難纏的,因為這傢伙保命的手段最多。

    獨臂的疊嶂,與朋友們分別後,回了一條亂糟糟的陋巷,靠著前些年積攢下來的神仙錢,買下了一棟小宅子,這就是疊嶂這輩子最大的夢想,能夠有一處遮擋擋雨的落腳地兒。所以如今,疊嶂沒什麼奢求了。

    疊嶂原本以為一輩子都不會實現,直到她遇到了那個邋遢漢子,他叫阿良。

    小時候她最喜歡幫他跑腿買酒,大街小巷跑著,去買各種各樣的酒水,阿良說,一個人心情不同的時候,就要喝不一樣的酒水,有些酒,可以忘憂,讓不開心變得開心,可有助興,讓高興變得更高興,最好的酒,是那種可以讓人什麼都不想的酒水,喝酒就只是喝酒。

    疊嶂那會兒年紀太小,對這些,想不明白,也根本不在乎,只在意自己每次跑腿,能不能攢下些碎銀子,當然也可能欠下一筆酒水債,跟阿良熟悉了之後,阿良便說一個姑娘家家,既然長大了,而且還這麼好看,就得有擔當,所以有些酒水錢,就記在了疊嶂的頭上,他阿良什麼人,會賴賬?以後有機會去浩然天下問一問,隨便問,問問看認不認那個名叫阿良的男人,問問看阿良有無欠賬。當時還沒有被妖物砍掉一條胳膊的少女疊嶂,見著拍胸脯震天響的阿良,便信了。

    其實疊嶂這個名字,還是阿良幫忙取的,說浩然天下的風景,比這鳥不拉屎的地兒,風光要好太多,尤其是那峰巒疊嶂,蒼翠欲滴,美不勝收,一座座青山,就像一位位婀娜娉婷的女子,個兒那麼高,男人想不看她們,都難。

    疊嶂開了門,坐在院子裡,興許是見到了寧姐姐與喜歡之人的久別重逢。

    她便記起了那位帶走那把“浩然氣”的儒家讀書人,當年是賢人,來劍氣長城歷練,回去後,就是學宮君子了。

    不知道這棟宅子失去主人之前,還能不能再見到他一面,有些心裡話,不管說了有用沒用,都應該讓他知道的。

    董,陳,是劍氣長城當之無愧的大姓。

    晏胖子家可能是靠金山銀山的神仙錢,但是董畫符和陳三秋他們這兩家,是靠一代代的家族劍仙。

    董畫符的家,離著陳三秋很近,兩座府邸就在同一條街上。

    好些少女長開了後,一張圓圓臉便自然而然,會隨著一年年的春風秋月,變成那尖尖下巴、小臉瘦瘦的模樣,但是董畫符的姐姐,不一樣,這麼多年過去,還是一張圓圓臉,不過這樣的董不得,還是有很多人明著喜歡、偷偷暗戀,因為董不得的劍術,很高,殺力,更是出類拔萃,董不得殺敵最喜歡搏命,所以可以更快分生死,是寧姚那麼驕傲的大劍仙胚子,都敬重之人。

    董畫符對男女情事不上心,也根本拎不清搞不懂,但也知道好朋友陳三秋,一直喜歡著自己姐姐董不得,兩人歲數差不多,聽說小時候還是青梅竹馬那種關係,可惜姐姐不喜歡陳三秋,私底下姐弟說些悄悄話,姐姐說自己嫌棄陳三秋長得太好看,就連董畫符這種榆木疙瘩都覺得這種理由,太站不住腳,董畫符都怕哪天姐姐真要嫁人了,陳三秋會傷心得去當個酒鬼。陳三秋打小就喜歡跟在阿良屁股後邊蹭酒喝,劍術沒學到多少,偏偏學了一身的臭毛病,不過說來奇怪,陳三秋喜歡自己姐姐,死心塌地,求而不得,到了其她許多明明比姐姐更好看的女子那邊,陳三秋卻很受歡迎,尤其近幾年,那些個沽酒婦人,好像只要一見到陳三秋,便要眼睛發亮,由著陳三秋隨便賒賬欠錢。

    董家門口,站著姐姐董不得,還有一位興高采烈的婦人,正是姐弟二人的孃親。

    董畫符便有些頭大,知道她們娘倆,是聽到了消息,想要從自己這邊,多知道些關於那個陳平安的事情。天底下的女子,難道都這麼喜歡家長裡短嗎?

    董畫符轉頭看了眼站在大街上原地不動的陳三秋,再看了眼門口那個朝自己使勁招手的姐姐。

    董畫符便有些心酸,陳三秋真不壞啊,姐姐怎麼就不喜歡呢。

    董畫符緩緩走去,免得給自己再惹麻煩,直接說道:“寧姐姐和那個陳平安的事情,我什麼都不會說,想知道,你們自個兒去寧府問。”

    這是董畫符吃一塹長一智了,當年那個陳平安離開城頭後,先後兩場大戰之間的一次休歇喝酒,寧姐姐難得喝高了,不小心說了句心裡話,說自己一隻手就能打一百個陳平安。董畫符覺得這話說得有趣,回去後不小心說給了姐姐董不得,結果可好,姐姐知道了,孃親就知道了,她們倆知道了,劍氣長城的姑娘和婦人就差不多都知道了。

    最後氣得寧姐姐臉色鐵青,那次登門,都沒讓他進門,晏胖子他們一個個

    幸災樂禍,晃悠悠進了宅子,如果當時不是董畫符機靈,站著不動,說自己願意讓寧姐姐砍幾劍,就當是賠罪。估計到如今,都別想去寧府斬龍崖那邊看風景。寧姐姐一般不生氣,可只要她生了氣,那就完蛋了,當年連阿良都沒轍,那次寧姐姐偷偷一個人離開劍氣長城,阿良去了倒懸山,一樣沒能攔住,回到了城池這邊,喝了好幾天的悶酒都沒個笑臉,直到晏琢說真沒錢了,阿良才驀然而笑,說喝酒真管用,喝過了酒,萬古無愁,然後阿良一把抱住陳三秋的胳膊,說喝過了澆愁酒,咱們再喝喝沒了憂愁的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