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四百五十五章 師徒練拳皆可憐

    到了飯桌上,李二有些犯嘀咕,這還是自家媳婦第二回要自己多喝酒,儘管敞開了喝,上一次,已經隔了許多年。

    見著了陳平安刻意壓制拳意,三兩杯下肚,很快就喝了個滿臉漲紅,李二便覺得有些不對勁,咋的,喝醉了倒頭就睡,是尋思著能夠少吃一頓拳頭是一頓?可這不像是陳平安能做出來的事情啊。

    不過有人與自己痛快喝酒,李二還是很高興,便一條腿踩在長凳上,不曾想他剛一抬腳,勾著背,要去夾一筷子離著自己老遠的冬筍炒肉,婦人便一瞪眼,教訓他拿出點長輩樣子來,把李二糾結得不行,只得正兒八經坐好,以前也沒見她這般斤斤計較,自己偶爾喝個幾兩小酒兒,媳婦都是不管這些的,他們家一直這樣,李槐小時候就喜歡蹲在長凳上啃那雞腿、蹄膀,也沒個所謂的家教,什麼女子不上桌吃飯,李二家裡更是沒這樣的規矩。

    李二瞥了眼那盤故意被放在陳平安手邊的菜,結果發現媳婦瞥了眼自己,李二便懂了,這盤冬筍炒肉,沒他事兒。

    桌上葷菜硬菜都在陳平安那邊,李二這邊都是些清湯寡水的素菜,李二抿了口酒,笑了笑,其實這副光景,不陌生。

    李槐沒出門求學遠遊的那些年,家裡一直是這個樣子。

    李槐留在大隋書院讀書做學問,他們仨搬到了北俱蘆洲獅子峰山腳,哪怕李柳經常下山,一家三口聚在一起吃飯,沒李槐在那兒鬧騰,李二總覺得少了點滋味,李二倒是沒有半點重男輕女,這與女兒李柳是什麼人,沒關係。李二這麼些年來,對李柳就一個要求,外邊的事情外邊解決,別帶到家裡來,當然女婿,可以例外。

    陳平安喝得七八成醉醺醺,不至於說話都牙齒打架,走路也無礙,自己離開八仙桌和正屋,去了李槐的屋子休息,脫了靴子,輕輕躺下,閉上眼睛,突然坐起身,將床邊靴子,撥轉方向,靴尖朝裡,這才繼續躺下安穩睡覺。

    原來是想念家鄉落魄山和自己的開山大弟子了。

    李二忙著收拾碗筷,婦人還坐在原地,沒頭沒腦來了一句:“李二,你覺得陳平安這孩子,怎麼樣?”

    李二笑道:“好啊。”

    不然當年漢子就不會想著將那龍王簍和金色鯉魚,私自賣給陳平安。為此在楊家鋪子還捱了一頓訓。

    婦人小聲道:“你覺得這孩子瞧得上咱們家閨女嗎?”

    李二停下手上動作,無奈道:“這也不是瞧不瞧得上眼的事情啊,陳平安早就有喜歡的人了。”

    婦人大失所望,“我們閨女沒福氣啊。”

    李二笑著不說話。

    婦人一拍桌子,惱火道:“笑什麼笑,李柳到底是不是你親生閨女?是我偷漢子來的不成?”

    李二縮了縮脖子,甕聲甕氣道:“說什麼混話。”

    婦人哀怨道:“閨女缺心眼,當爹的沒出息,還不上心,咱們閨女上輩子到底是造了什麼孽,才投胎到了家裡來吃苦。難不成還要李槐將來養爹養娘養媳婦,到頭來連嫁了人的姐姐還要照顧一輩子?”

    李二好奇問道:“跟李槐一個學塾唸書的董水井和林守一,不都從小就喜歡咱們閨女,以前也沒見你這麼在意。還有上次那個與咱們走了一路的讀書人,不也覺得其實瞅著不錯?”

    婦人搖搖頭,“那可不一樣,我看來看去,還是覺得陳平安最像學塾的齊先生。道理我是講不出半個,可我看人很準的。”

    李二不再說話,點了點頭,繼續收拾碗筷。

    他媳婦上一次讓自己敞開了喝酒,便是齊先生登門。

    婦人試探性問道:“咱們閨女真麼得機會了?”

    李二便有些心虛,接下來這一通喂拳,讓陳平安吃飽撐死,估計有機會也沒機會了吧?

    第二天,天微微亮,陳平安就起床,幫著挑水而返,水井那邊,街坊鄰里一問,便說是李家的遠房親戚。

    然後李二就帶著陳平安出門去往獅子峰,與婦人說是去山上逛逛,婦人眉開眼笑,笑得合不攏嘴,也不說什麼。李二便有些迷糊,不曉得這有什麼算盤可打。

    李二帶著陳平安直奔獅子峰祖師堂。

    一路上閒聊,關於鄭大風如今在落魄山看門的事情,李二與陳平安道了一聲謝。

    陳平安說沒什麼。

    李二卻說就鄭大風那脾氣,擱在以往,在外鄉成了個廢人,肯定一輩子都不願意回楊家鋪子,混吃等死,這輩子就算真的完了。那麼一輩子潦潦草草,最終師父他老人家,沒把鄭大風當徒弟正眼看過一次,鄭大風也一輩子沒敢將自己當弟子看待。如今的局面,落魄歸落魄,師徒卻已是師徒,大不一樣。

    陳平安其實一直覺得這個李叔叔,是天底下活得最明白的那種人。

    如今看來,的確如此。

    獅子峰山主黃採,是一位神仙氣度的老仙師。

    黃採在北俱蘆洲的元嬰修士當中,是出了名的能打。

    李二沒有客套寒暄,直接讓這位大名鼎鼎的老元嬰修士,封山。

    黃採二話不說,就立即傳令下去,讓獅子峰封禁山頭,而且也未提何時開山。

    對於一座仙家山頭而言,封山是一等一的大事。

    要麼是大敵當前,要麼是老祖閉關破境。

    李二又遞給畢恭畢敬的獅子峰老山主一張紙,讓黃採按照紙上所寫去抓藥。

    黃採依舊沒有多問一個字。

    只是看待那位年輕外鄉人的眼神,就有些古怪。

    陳平安若說在山腳鋪子那邊有些燈下黑了,這會兒與外人打交道,立即就開了竅,不過也未多餘解釋什麼。

    一切等李柳回了獅子峰再說。

    李二帶著陳平安去了趟獅子峰山巔的一處古老府邸大門,此處是獅子峰開山老祖早年的修道之地,兵解離世後,便再未打開過,李柳重返獅子峰後,才府門重開,裡邊別有洞天,哪怕是黃採都沒資格涉足半步。陳平安步入其中,發現竟然是一條溶洞水路,過了府門那道山水禁制,就是一處渡口,流水碧綠幽幽,有小舟靠岸,李二親自撐蒿前行,洞府之中,既無日月之輝,也沒有仙家螢石、燭火,依舊光亮如晝。

    小舟行出十數里後,視野豁然開朗,遠處竟有一面大如湖泊的古怪鏡子,微微低於湖面,四面八方的流水傾瀉其中,便不見蹤跡。

    李二解釋道:“這把鏡子,是一處古老洞天的入口,有人不太喜歡那座洞天,就打造了這座陣法,一直以大水澆灌。這鏡面相當堅韌,尋常‘氣盛’的十境拳頭,都不濟事,哪怕我曾經以‘歸真’八十拳,將其打碎了片刻,依舊會復原如初。據說只有十境最後一重境界的‘神到’,才能徹底破開鏡面,我還需要打磨拳意很久,才有機會躋身‘神到’至境。在那之後,才算破了武道斷頭路,走上一條真正意義上的登天之路。”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忍不住說道:“這麼珍稀的一件仙家至寶,徹底打碎了多可惜。”

    至於武夫十境的三重境界,聽說過了,記住就行。

    李二笑道:“到了能夠用一雙拳頭打破鏡子的時候,你才有資格來說可惜不可惜。”

    陳平安覺得直到這一刻,身邊所站之人,不再是李二。

    而是一位十境武夫。

    身邊已經沒有了李二身影,陳平安心知不妙,果不其然,毫無徵兆,一記橫掃從背後而至。

    陳平安身形看似垮塌,拳意收斂,整個人不講究什麼風範不風範,試圖向前前撲出去,不曾想依舊被一腿迅猛踹中後腰,咔嚓作響如一連串爆竹炸響,能夠將尋常金身境武夫體魄視為紙糊泥塑的陳平安,就那麼被一腿踹得如同拉開弓弦,砰然一聲過後,照理而言,陳平安就要被一腳踹得飛出數十丈,但是李二出拳遠遠快過陳平安身形去勢,站在陳平安身側,一拳劈下,砸在向後仰去的陳平安胸口。

    這一拳,打得陳平安後背當場貼地墜去。

    李二一腳伸出,腳踝一擰,將砸在自己腳背上的陳平安,隨隨便便挑到了鏡面之上。

    只覺得一口純粹真氣差點就要崩散的陳平安,重重摔在鏡面上,蹦跳了幾下,手掌猛然一拍鏡面,飄轉起身站定,依舊忍不住大口嘔血。

    李二依舊站在小舟之上,人與小舟,皆紋絲不動,這個漢子緩緩說道:“小心點,我這人出拳,沒個輕重,當年我與宋長鏡同樣是九境巔峰,在驪珠洞天那場架,打得痛快了,就差點不小心打死他。”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見李二沒有立即出手的意思,便輕輕捲起袖子,腳尖輕輕擰了擰鏡面,果然堅實異常,就跟走慣了泥瓶巷泥路,再走在福祿街桃葉巷的青石大街,是一種感覺,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捱了李二一拳是一種疼,隨後撞在了鏡面之上,又是火上澆油,比撞在落魄山竹樓地面牆壁之上,更要遭殃。

    陳平安身形搖搖晃晃,苦笑問道:“李叔叔,就一直是九境出拳嗎?”

    李二搖搖頭道:“當然不會。”

    不等陳平安心裡邊稍稍好受點,李二就又補充了一句,“還有十境的。”

    就憑這小子喊自己這一聲李叔叔,就不能讓陳平安白喊。

    李二覺得做人得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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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餘飯後酒桌上,北俱蘆洲山上最近又有一樁天大的熱鬧可講了。

    清涼宗宗主賀小涼,在返回宗門的歸途,莫名其妙與那位痴情種徐鉉,起了天大的衝突。

    本該是天造地設一對神仙道侶的男女,非但沒有什麼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不知道徐鉉說了什麼,賀小涼竟是大打出手,在花翎王朝一處僻靜山野,雙方圈定地界後,賀小涼與徐鉉打得方圓百里的山河變色,千里山水靈氣無比紊亂。

    徐鉉身受重傷,遠遁而走,但是被賀小涼直接斬殺了他那兩位貼身婢女不說,兩位年輕金丹女修就此香消玉殞,賀小涼還將那兩把咳珠、符劾的刀劍,爭搶入手,帶去了清涼宗,然後將兩件至寶隨手丟在了山門外,這位女子宗主放出話去,讓徐鉉有本事就來自取,若是本事不濟,又膽子不夠,大可以讓師父白裳來取走刀劍。

    徐鉉返回山頭後,閉關療傷,傳聞原本板上釘釘的躋身上五境一事,需要耽擱最少十年,如此一來,最少在境界一事上,一旦劉景龍破境,又能夠扛下酈採、董鑄在內的三次問劍,徐鉉不光是境界修為,慢於太徽劍宗劉景龍十年,北俱蘆洲年輕十人,僅次於林素的徐鉉,也會與劉景龍交換座椅位置。

    北地第一大劍仙白裳,因此沒有坐視不管,但是沒有仗著劍仙身份,與仙人境境界,去往清涼宗與賀小涼興師問罪,白裳只說了一句話,他白裳在北俱蘆洲一日,賀小涼就休想躋身飛昇境。

    兩座本該有望聯姻的宗門,至此結下死仇。

    瓊林宗在內的許多牆頭草,開始對清涼宗斷絕往來,許多商貿往來,更是多有刁難。

    花翎王朝韓氏皇帝在內的諸多山下世俗勢

    力,開始暗中反悔,許多原本打算送往清涼宗修行的修道胚子,哪怕走到了一半路程,都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