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五百五十章 可惜下雨不下錢

    陳平安已經在鳧水島待了將近一旬光陰,在這期間,先後讓李源幫忙做了兩件事,除了水官解厄的金籙道場,再就是幫忙寄信送往落魄山。

    陳平安猜不出此人身份,少年面容,可瞧著疲憊不堪,精神不濟,似乎修行遇到了瓶頸,陳平安在一些自認大道無望的老修士身上,都看到過這種魂魄日漸腐朽、心氣下墜提不起的氣象。李源除了被鳧水島陣法驚動,都不會擅自登岸。陳平安就愈發想不明白,李柳這些年在北俱蘆洲的修行,到底是怎麼個光景。可那麼多份山水邸報之上,也不見任何記載。

    陳平安這段日子除了孜孜不倦煉化山水靈氣,穩固、拓展水府山祠兩處關鍵竅穴的格局,也會凝神如芥子內視巡遊,看那劍氣洶洶如鐵騎叩關,以及初一十五分別以劍尖消磨斬龍臺,火星四濺,如同家鄉阮師傅的打鐵鑄劍,滿室光彩。

    龍宮洞天四季如春,冬不酷寒,夏無炎熱,經常下雨,既有淅瀝小雨,也有滂沱大雨,每逢下雨時分,陳平安發現鄰近島嶼就會有修道之人,多是地仙之流,或是在沐浴甘霖,以人身小天地,府門大開,迅猛汲取水霧靈氣,或是祭出類似玉壺春瓶、硯滴之類的山上法寶,截取雨水,點滴不沾島嶼地面。

    閒暇之時,開始翻閱那本人人最後皆是一死的故事集,過程各不相同,大多性情迥異,死法都千奇百怪,最終死在何人之手,更是五花八門。

    當初在仙府遺址山巔,光陰長河停滯當中,這本書在大妖死後墜落在地,又被孫道人轉贈給他陳平安。

    陳平安在鳧水島找到了一把竹柄油紙傘,只要當時不在修行,每次遇上了下雨天氣,無論晝夜,都要出門散步,沿著鳧水島走一圈,約莫三十里山水相依的路程,獨自撐傘走過。

    三塊牌子,李柳那塊篆刻有“三尺甘霖”的螭龍玉牌,已經被陳平安摘下,放入咫尺物。

    李源那塊用來掌控山水陣法的“峻青雨相”,和水龍宗過橋木牌“休歇”,依舊掛在腰間,雨中行走之時,偶爾步子稍大,便有細微的敲擊聲。

    這天夜雨當中,陳平安依舊撐傘出門,算著時間,朱斂的回信應該也快到了。

    陳平安駐足不前,望向遠處白甲、蒼髯兩座島嶼之間,忽有一架華麗馬車,躍出湖面,馬車大如閣樓,四角如飛簷,懸掛鈴鐺,四匹雪白駿馬踩水奔走之時,鈴鐺作響,如雨中天籟。馬車之後,又有小簇花錦衣侍女、衣紅紫官袍臣子模樣的大隊人馬,追隨馬車御水而行。

    馬車之上,並無馬伕駕馭駿馬,只站著少年李源與一位身材修長的美婦人,髮髻如白玉花苞,身穿一件捻織細密的小袖對襟旋襖,外罩輕紗,飄若煙霧。

    少年李源,換了一身圓領黃衫袍,腰繫白玉帶,腳踩皂靴。

    當這支隊伍出現後,陳平安察覺到白甲、蒼髯兩座大島出現了異象,四周水霧瀰漫上岸,籠罩其中,很快就只能看到它們的大致輪廓,但是陳平安不確定是島嶼修士開啟了護山陣法的緣故,還是馬車那邊有人駕馭水法,讓島嶼修士不便窺視湖上景象。

    馬車朝著陳平安這邊直奔而來,沒有直接登岸,停在鳧水島之外的一里外,唯有李源與那位高髻婦人走下馬車,走向島嶼。

    那婦人似乎臨時撤去了障眼法,露出了原本模糊不定的面容,擁有一雙金色眼眸,是本地山水神祇之一無疑了。

    李源與那位婦人一起走到陳平安身前,李源笑著介紹道:“這位是司職龍宮洞天風雨流轉的南薰水殿娘娘,陳公子可以喊她沈夫人。”

    雖然雨下得不小,陳平安仍是立即收起了油紙傘,稱呼了一聲沈夫人。

    那位水殿娘娘施了個萬福大禮,“南薰殿舊人沈霖,見過陳公子。”

    在她直腰起身後,輕輕拂袖,鳧水島上空便沒了雨水降落。

    陳平安習慣了對人言語之時,正視對方,便不一小心發現了這位水神娘娘的真實面容,臉色如青瓷釉,不但如此,臉上“瓷面”佈滿了細細密密的裂縫,縱橫交錯,一旦被人定睛細看,就顯得有些駭人。陳平安有些瞭然,沒有假裝什麼都沒看見,將油紙傘夾在腋下,與這位一尊金身已是岌岌可危境地的水神娘娘,抱拳告罪一聲。

    沈霖似乎有些訝異,笑道:“陳公子不必如此,若是小神這幅尊容,驚嚇到了公子,大煞風景,才是大罪。”

    李源哈哈大笑起來,似乎覺得這個說法比較有趣。

    只不過陳平安沒有笑,李源便只好悻悻然收起笑容,自討沒趣了,若是早年水龍宗那幫祖師堂譜牒最前邊的傢伙們,一個個還在世的話,當下早就周圍笑聲一大片了。

    陳平安一手拎著油紙傘,側身伸出一手。

    沈霖看了眼李源,後者趕緊使了個眼色,她這才與那位陳公子並肩而行,然後李源才雙手抱住後腦勺,慢悠悠跟在兩人身後。

    南薰水殿是龍宮洞天諸多水神之首,至於山神就更不用提了,這座小洞天內,最沒地位的,就是那些好似被四周大水拘押牢籠中的小山神。一些個大源王朝等待盧氏朝廷敕封的英靈,或是別處小國死後魂魄不散的名臣英烈,一旦聽說可能被丟入龍宮洞天,封正為神,可能連再死一回的心思都有了。不單單私心作祟,害怕入了這座小洞天,約束太多,山香如何比得上水香?更重要的是,進了小天地,離鄉背井,身為神祇,如何反哺本國山水氣運?所以任何英靈對於擔任小洞天的山水神祇,都視為一種官場上的貶謫流放,故而寧做小縣城隍爺,不當洞天山神。

    而沈霖自稱南薰殿舊人,就又是一個很有嚼頭的說法了,因為方圓八千里、擁有千餘大小島嶼的龍宮洞天,水運之濃郁,冠絕一洲,如今水神湖君、河伯河婆總計擁有三十二位之多,連同主城在內十二座大島,皆有山神、城隍、文武廟,相較於水神,神靈數量更多。

    李源看著前邊不遠處那位“婦人”,心中哀嘆不已。

    同命相憐。

    只不過水龍宗那邊能做的,更多是憑藉年復一年的金籙道場,增添香火事,雖然也能補救南薰殿,類似市井坊間的修繕屋舍,可畢竟不如他這位水正汲取香火,淬鍊精華,來得直接有效。說到底,這就是洞天不如福地的地方,洞天只適宜修道之人,三三兩兩安心修行,天生的清淨境地,想不與世無爭都難,福地則地廣人多,利於萬民香火的凝聚,才是神祇的天生道場。

    陳平安與這位沈夫人相談甚歡。

    可惜龍宮洞天不像春露圃彩雀府這些仙家山頭,有那裝訂成冊的集子,可以供人瞭解一地風俗。

    事實上這還是陳平安第一次聽說南薰水殿。

    不過擁有水殿稱號的神祇,往往都來頭不小就是了。

    在書簡湖,青峽島附近的那座珠釵島,島主劉重潤作為亡國長公主,故國就擁有一座傳說中的水殿,這才引來了朱熒王朝劍修的覬覦,當然那位出身朱熒皇室的元嬰劍修,還是打著財色雙收的算盤。陳平安見識過水殿珍藏丹藥的玄妙,地仙都要垂涎三尺,按照劉重潤的說法,最要的那種水丹,隨便拋出一顆,就能讓書簡湖掀起百尺高浪,爭奪不已。

    陳平安離開落魄山之前,劉重潤尚未與朱斂那邊真正談妥遷徙事宜,其實陳平安不太理解劉重潤為何執意要將珠釵島女修一分為二,除了祖師堂留在書簡湖,卻會將大多祖師堂嫡傳送往龍泉郡修行,如今的書簡湖,既然有了規矩,而且還是姜尚真那座真境宗坐鎮,與先前無法無天的書簡湖,已經判若雲泥,說句難聽的,劉重潤那點家當,真境宗還真不會見財起意。

    搬到了龍泉郡,一樣還是寄人籬下,陳平安該收珠釵島的神仙錢,一顆都不會少。珠釵島既興師動眾,劉重潤又耗費財力,陳平安實在是想不通劉重潤怎麼做的買賣。

    就像陳平安不清楚李柳與李源的關係,也不明白沈霖與李源的牽連,所以這一路,就是與這位南薰殿水神娘娘客套寒暄。

    由於在書簡湖青峽島做慣了此事,陳平安早已無比嫻熟了,應對得滴水不漏,言語句句客氣,卻也不會給人生疏冷淡的感覺,例如會與沈霖虛心請教鳧水島上公主昇仙碑的淵源,沈霖當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作為與水正李源一樣,龍宮洞天資歷最老的兩位古老神祇,對於自家地盤的人事,如數家珍。

    李源聽著兩個頭回見面的傢伙,在前邊熱絡閒聊。

    覺得有些好玩。

    只是好玩之餘,又覺得有些悲哀。

    那位高高在上的江湖共主,時隔無數年,好不容易走了一趟這座濟瀆避暑的龍宮洞天,結果呢?連南薰水殿都懶得去看一眼,連申飭這位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沈霖一兩句,都懶得說。

    李源甚至可以篤定,如果不是這位“陳先生”大駕光臨,那位江湖共主,連自己這位看護一座避暑行宮無數年的濟瀆水正,她肯定都不會多看一眼。

    真是無情。

    李源總覺得他也好,沈霖也罷,也算品秩相當不低的神祇了,也算足夠漠視世俗人情了,可相較於那位高不可攀的遠古大神,真是好似人間痴情種。

    沈霖似乎談興頗濃,主動為那位陳公子介紹起了龍宮洞天的風土人情。

    這是陳平安最願意聽到的。

    自打陳平安第一次與小寶瓶他們出門遠遊,就歷來如此。

    上山問樵夫,下水問舟子,入城過鎮便要去問當地百姓,當年都是陳平安去親自做的,哪怕是想事情最認真、做事情也很細緻的李寶瓶想要為小師叔分憂,陳平安還是會不放心。

    在那之後,獨自遊歷四方,依舊如此。

    任何一方陌生的水土,只要陳平安覺得無法瞭解全面,脈絡看得透徹,就會心中難安。

    這大概與早年嫁衣女鬼攔道,飛鷹堡變故,誤入藕花福地,以及經歷過鬼蜮谷幕後殺機等等,這一系列的風波,有著很大的關係。

    陳平安知道自己在此事上,若是心性走了極端,一直不作出轉變,便會是修行路上的一道坎坷關隘。

    這個念頭,是遇到李柳後,陳平安突然才意識到的。

    因為陳平安對照李柳身在此處的言行舉止過後,就發現自己哪怕是返回了家鄉,除了在泥瓶巷祖宅,一人獨坐,還算可以什麼都不多想,此外哪怕是在落魄山竹樓,在騎龍巷鋪子,也習慣了讓自己沉浸在那種“我知萬事,瑣碎無漏”的偏執心境,所以陳平安才會如此豔羨那兩門仙家神通,縮地千里成方寸,與那神人掌觀山河。

    尤其是李柳隨口道出的那句“心境不穩,走再遠的路,還是在鬼打牆”,簡直就是一語驚醒陳平安這位夢中人。

    陳平安敢說自己從來知道到底想要什麼,要去什麼地方,要成為什麼樣的人。

    可是一路行來,道路之上,原來一直磕磕撞撞,坎坎坷坷,並非全是大天地的因緣際會使然,他陳平安自己也有著諸多“福禍自招”。

    所以陳平安會在那天坐在屋脊上,覺得天地茫茫,不知如何落腳走出下一步。

    十年之約,成為金身境武夫,重返倒懸山。

    重建一座長生橋,成功煉化五件本命物。

    成為一名心目中真正的劍客,爭取同時成為一位得大自由的大劍仙。

    可人力有限,心力亦是如此。

    當下他陳平安,思慮之多之遠,權衡之細之雜,何止這三件大事而已?又哪裡只是欠債幾千顆穀雨錢這麼簡單?不得不做之事,又何止這些自家事?

    事亂如麻,大小不一。

    應該如何分出個先後,每一天的心思氣力和光陰,又該如何從自己的道理,落在一件件具體事上。

    陳平安下意識停下腳步。

    那位南薰殿水神娘娘也不露痕跡停下身形。

    李源在兩人身後一直無所事事,仔細數著沈霖身上那件至多三四兩重的輕紗法袍,到底鑲嵌了多少顆煉化成細小芥子的龍宮特產珍珠,這會兒已經數到了九千多顆。

    沈霖此次登門拜訪,可不是他李源自作主張,而是先前那位江湖共主的短暫現身,讓這位南薰殿舊人在冥冥之中,生出了一絲心神感應,但是又不敢擅自拋頭露面,只好等到那縷感應徹底消散後,才循著蛛絲馬跡,小心翼翼找到了他這位大瀆水正,還不敢直接詢問,旁敲側擊,李源聽得頭疼,反正裝傻扮痴,這等大事,李源再憐憫這位水神娘娘,也不敢隨意洩露天機。

    只是實在拗不過沈霖,只好用了個不至於假公徇私的折中法子,帶著她走一遭鳧水島,反正她作為一方小天地的神祇之首,駕車巡狩四方山水,是她沈霖的職責所在。只可惜那位被李源說成是陳公子的“陳先生”,腰間並無懸掛那枚“三尺甘霖”玉牌,年輕人歲數不大,卻老道得過分了,言語十分謹小慎微,估摸著沈霖是隻能無功而返了。

    作為此地山水執牛耳者的南薰水殿,其實有些名不正言不順,因為水殿所有神祇侍從的敕封,任何王朝都無法插手,就連歷代書院山主往往也不會摻和,例如如今書院聖人周密上任沒多久,就讓一位君子往水龍宗祖師堂送去十份封正卷軸,全是關於南薰水殿的大小神位,只留下姓名處的空白,讓宗主孫結交予洞天之中的南薰水殿,意思很簡單,讓那個其實“小朝廷”已經極其臃腫的沈霖自己折騰去,他周密來北俱蘆洲是做學問來的,懶得多管這些亂七八糟的。

    沈霖也很快就投桃報李,除了幾大關鍵神位保留不動,一口氣裁撤了許多依循古老禮制的虛設官職,最終按照聖人周密的那些封正誥書上的官職,在原本擁有二十多位水運神祇的南薰水殿內,只留下了十位被儒家認可的正統神位。

    一開始與南薰水殿關係莫逆的南宗之主邵敬芝,私底下還全說過沈夫人莫要如此,白白少去十多位神位,反正書院聖人周密已經擺明了不會搭理南薰水殿的運轉,何必多此一舉。可當周密後來出手,離開書院,將那幾個口出惡言的大修士打得“通了狗屁”,邵敬芝才又拜訪了一趟南薰水殿,承認自己差點害了沈夫人。

    沈霖察覺到了身邊年輕人的怔怔出神,心不在焉。

    她沒覺得是什麼無禮冒犯,修道之人,能夠如此心境鬆懈,其實甚至能算是一種無形中的信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