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五百二十六章 伏線拎起即殺機

    龍頭渡去往南方骸骨灘的渡船緩緩升空,天邊的雲霞燦若紅錦。

    顧陌趴在欄杆上默默流淚,師父曾經說過,她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舉霞飛昇。

    當時顧陌還是一位懵懂少女,問飛昇有什麼好呢?

    師父當時只是望向天邊的晚霞,什麼都沒有告訴少女。

    顧陌不是傷心自己失去了什麼靠山,太霞一脈的道士和女冠,下山斬妖除魔,只要不死,就別回家與師長抱怨。可是死了還如何抱怨?顧陌覺得師父說得好沒道理,卻又最有道理。

    隋景澄站在顧陌身邊。

    榮暢沒有露面,倒是齊景龍站在她們不遠處,因為渡船南下,還算順路,渡船航線會經過大篆王朝版圖。

    不過齊景龍很快就返回自己的屋子。

    地面上,陳平安那一襲青衫已經開始徒步向北,去往那條大瀆入海口。

    顧陌和隋景澄住在渡船上的毗鄰屋舍,顧陌這會兒已經恢復正常,大大方方跟著隋景澄進了屋子,給自己倒了杯茶,很不見外,對於隋景澄一臉我要獨自修行的神色,視而不見。顧陌臉上滿是笑意,就你隋景澄現在的絮亂心境,還能靜心吐納?騙鬼呢。

    顧陌問道:“那個姓陳的,就沒送你幾件定情信物?”

    隋景澄不理會這個口無遮攔的女修。

    顧陌瞥了眼她手中的小煉行山杖,以她的龍門境瓶頸修為,自然一眼看穿那傢伙的拙劣障眼法,“就這玩意兒?材質是不錯,模樣也算湊合,可隋景澄長得這麼好看,那傢伙分明沒啥誠意嘛,隋景澄,真不是我說你,可別被那傢伙的花言巧語給鬼迷心竅了。”

    隋景澄摘了冪籬,將行山杖放在案几上,她坐在顧陌對面,趴在桌上。

    顧陌打量著這位隋家玉人,嘖嘖出聲。

    天底下只要是真正好看的女子,說不說話,都是風景。

    等到隋景澄躋身了中五境,姿色只會更加增添光彩,到時候還了得?顧陌忍不住伸手想要去摸一把隋景澄的柔膩臉蛋。

    隋景澄一手拍掉顧陌,挺直腰肢坐正身體,皺眉道:“顧仙子,請你自重!”

    顧陌翻了個白眼,一口喝光茶水,放下茶杯後,輕聲問道:“聽說你與那姓陳的一同遠遊數國,若是風餐露宿,平時洗澡怎麼辦?還有你尚未斬赤龍吧,不麻煩?”

    隋景澄淡然道:“顧仙子是修道神仙,問這些不合適吧?”

    顧陌笑嘻嘻道:“修了道,不還是人?女子修行不也還是女子?我問這些,我不用花一顆雪花錢,你也不會少一顆雪花錢,說說看嘛。”

    隋景澄沉聲道:“前輩是正人君子,顧仙子我只說一次,我不希望再聽到類似言語!”

    顧陌一臉驚恐道:“是不是你一生氣,就要讓榮劍仙砍死我?”

    然後顧陌腦袋重重磕在桌面上,身體前傾,就那麼趴在桌上,雙手亂揮,“不要啊,我怕死啊……”

    有敲門聲輕輕響起,門外榮暢說道:“是我。”

    隋景澄如釋重負,連忙說道:“請進。”

    顧陌已經正襟危坐,緩緩喝茶。

    榮暢似乎早已見怪不怪,落座後,對隋景澄說道:“接下來我們就要去往北俱蘆洲最南端的骸骨灘,之後更要跨洲遊歷寶瓶洲,我與你說些山上禁制,可能會有些繁瑣,但是沒辦法,寶瓶洲雖說是浩然天下最小的一個洲,但是奇人異士未必就少,我們還是講一講入鄉隨俗。”

    榮暢其實有些彆扭。

    在浮萍劍湖,他的脾氣也不算好,只是相較於師父酈採,才會顯得和藹可親。

    真正的脾氣如何,那些在他榮暢劍下,或死或傷的修士,最清楚。

    榮暢作為一位北俱蘆洲中部極有分量的元嬰劍修,在浮萍劍湖,其實也有幾位嫡傳弟子,山下市井講究一個棍棒出孝子,在他榮暢這邊,就是多吃幾劍漲修為。

    不過在半個小師妹的隋景澄這邊,榮暢自然要多很多的耐心。

    隋景澄耐心聽著榮暢長篇大幅的講解。

    顧陌不算外人,榮暢不會趕人,她也沒那眼力勁兒自己滾蛋,就坐在那兒乾坐著喝茶一杯又一杯,時不時打著哈欠,寧肯聽那些枯燥乏味的說教,也不願意自己一個人去房間待著。

    榮暢鬆了口氣,隋景澄似乎在那個姓陳的年輕人那邊,學了許多山上規矩。

    而且相較於那個熟悉的小師妹,確實太不一樣了。

    小師妹是浮萍劍湖脾氣最好、又是最不好的一個,脾氣好的時候,能夠指點師門晚輩劍術許久,比傳道人還要盡心盡力,脾氣不好的時候,就是師父酈採都拿她沒辦法,一次遊歷歸來,小師妹覺得自己沒有錯、劍仙師父覺得自己更對的爭論之後,小師妹被暴怒的師父禁錮到只剩下一身洞府境修為,沉入浮萍劍湖的水底長達半年光陰。

    被拽上岸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師父問她認不認錯,結果小師妹來了一句,湖底風光絕好,沒看夠。

    最後師父便環顧四周,眼神冰冷,於是榮暢這個當大弟子的,便硬著頭皮主動出列,當然沒忘記以心聲喊上了幾位師弟師妹,說所有人願意為小師妹代為受罰,師父這才順水推舟,每人打賞了一劍,這才略微解氣,離開岸邊。

    事後榮暢差點被師弟師妹們聯手追殺,榮暢那叫一個憋屈,又不能洩露天機,只能逃出師門避風頭。師父她老人家當時獨獨以心聲讓我滾出來受罰,拿出一點大師兄的風範,我能咋辦?!師父給人穿小鞋的手段,不比她的劍術差吧?

    但是浮萍劍湖,到底是很好的。

    比如浮萍劍湖有一條不成文的祖師堂規矩,“所有弟子下山練劍,一律不可使用浮萍劍湖的劍修身份,可如果遇到打不過的,分三步走,第一步,趕緊逃,第二步,逃不掉,就報上浮萍劍湖酈採的名號。第三步,酈採這個名字不管用,別忘了死前以祖師堂符劍傳遞仇家的姓名,將來魂歸師門埋劍處,必有頭顱相伴。”

    榮暢自然希望小師妹能夠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成為第二個浮萍劍湖的劍仙酈採。

    至於他自己,希望不大了。

    修行到了元嬰這個份上,最終能夠走到多高多遠,其實心中早已有數。

    修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

    可一旦結丹成功,天大的幸運之餘,就會出現有一條更加顯著的分水嶺。

    這就像世俗王朝那些鯉魚跳龍門的科舉士子,有些人得了一個同進士出身,就已經欣喜若狂,覺得祖墳冒青煙,恍若隔世,隨後幾十年都沉浸在那種巨大的成就感當中。這些人,就像山澤野修,就像一座小山頭仙家府邸,數百年不遇的所謂修道天才。

    有些得了二甲進士,可能有人倍感慶幸,也可能有人猶有遺憾。這些人,多是大山頭的譜牒仙師。

    有些人得了一甲三名的榜眼、探花,覺得天經地義,美中不足。這一小撮人,往往是宗字頭仙家嫡傳子弟。

    還有一種人,一舉奪魁,得了狀元,卻只因為狀元是最高的名次,僅此而已。

    劉景龍可以算一個。

    至於排名猶在劉景龍之前的那兩位“年輕修士”,當然更是如此。

    顧陌,以及劉景龍的那位師姐,還有他榮暢,暫時境界各異,可是最終的成就,大概都差不多,可以奢望一下玉璞境,只是有可能。

    隋景澄突然說了一句題外話,“榮劍仙,我們會順路去一趟金鱗宮嗎?”

    榮暢笑道:“不順路,但是可以去。”

    隋景澄有些疑惑不解,難不成是帶著她一起御風遠遊去往金鱗宮,然後再匆匆忙忙趕上渡船?

    榮暢解釋道:“砸錢便是,渡船這邊會答應的,對乘客做出些補償,只需繞路幾天而已。”

    隋景澄問道:“若是渡船乘客不願收錢呢?”

    榮暢笑道:“一位元嬰劍修送錢給他們,他們該燒高香才對。”

    隋景澄搖搖頭。

    榮暢正色道:“之前與你說的,更多是一些寶瓶洲的禁忌和風俗,如今渡船還在北俱蘆洲版圖上空,這就是我們這邊的山上規矩。”

    隋景澄笑道:“算了吧,以後等我修道有成了,自己去金鱗宮討回公道。”

    這次輪到榮暢搖搖頭。

    顧陌更是笑得合不攏嘴。

    聽說那金鱗宮好像有一位不知名元嬰坐鎮,真實戰力,肯定是元嬰中的廢物,但如果隋景澄打算自己解決恩怨,這就意味著她最少成為一位金丹瓶頸劍修才可以。

    劍修尋仇或是問劍於一座仙家門派,從來都是一人一劍,與整座山頭為敵,先破山水大陣,再破修士法器齊出的圍攻大陣,最後才是與一座修行門派的頂樑柱廝殺,這就相當於純粹武夫一人一騎,在沙場上鑿陣殺穿一座重甲步陣,不是開玩笑的事情。北俱蘆洲歷史上,死了多少個不知天高地的問劍劍修?

    隋景澄微笑道:“我知道這需要等待一段很長的歲月,不過沒關係。”

    榮暢心想倒也未必。

    只要你哪天重新成為那個魂魄完整的浮萍劍湖小師妹。

    隋景澄猶豫了一下,輕聲說道:“榮劍仙,我覺得遠遊歷練,還是小心為妙。”

    榮暢忍住笑,點頭道:“好的。”

    顧陌點頭附和道:“榮劍仙,要謹慎啊,許多江湖老話,要聽一聽的。”

    隋景澄不理會顧陌的打趣自己,繼續說道:“榮劍仙你看待渡船乘客的有些眼神,太過明顯了,修為可以隱藏,但是一位劍仙的某些氣象,很難掩飾,落在有心人眼中,難免就會讓他們多出一份戒備,真要是一夥亡命之徒,說不定洞府境的戰力,會拉攏幫兇,儘量變成觀海境,觀海境會變成龍門境,以此類推,小事就成了大事,大事就成了禍事。”

    隋景澄想了想,赧顏道:“可能是我修為低,一路行走江湖,遭遇過幾次險境,有些風聲鶴唳了。榮劍仙就當我是井底之蛙,胡說八道。”

    顧陌沒了先前的玩笑神色。

    不是說隋景澄的道理太對,足夠讓榮暢,而是一個三十餘年來只走過一趟江湖的半吊子修士,就有如此心性,肯定要比她顧陌……願意動腦子。

    榮暢微笑道:“我自有計較。”

    他好歹是一位元嬰劍修,又常走山下,不同境界的生死廝殺更是許多次。

    但是隋景澄的提醒,並不差。

    似乎小師妹變成了眼前的這個隋景澄,不全是壞事。

    當年小師妹那次闖下大禍,導致浮萍劍湖與崇玄署雲霄宮楊氏交惡,她被沉入湖底半年後,師父酈採就再沒有讓小師妹出門歷練,小師妹自己也不願意出去了,只是待在浮萍劍湖修行,變得喜歡獨處,徹底不問世事。然後連同宗主酈採在內,讓整座浮萍劍湖都感到了一絲慌張,不是榮暢的這位小師妹修為凝滯,而是破境太快!

    短短二十年間,連破龍門、金丹兩瓶頸,直接躋身元嬰,這便是酈採敢說自己這位得意弟子,必然是下一屆北俱蘆洲年輕十人之列的底氣所在,但是連榮暢都察覺到一絲不穩妥,總覺得如此破境,極有可能長遠來看,會帶來巨大的隱患,師父酈採自然看得更加真切,這才有了小師妹的閉關,太霞元君李妤的悄然下山去往五陵國。

    這一天,隋景澄還給了顧陌那支篆刻有“太霞役鬼”的金釵,但是按照一個她與酈採劍仙的秘密約定,顧陌不會將金釵帶回師門,而是交予榮暢暫時保管,至於為何如此,顧陌不知深意,但是酈採劍仙與師父李妤是至交好友,而顧陌煉化的一把飛劍,確實如陳平安猜測,是浮萍劍湖一位兵解劍仙的遺留之物,被酈採轉贈給顧陌,所以顧陌對這位如同自家長輩的女子劍仙,十分親暱。

    不但如此,隋景澄終於拿到了《上上玄玄集》的中下兩冊。

    上冊是闡述這門大道術法的根本宗旨,落在一般地仙手中都是一本雞肋秘籍,卻硬是被隋景澄修出個二境瓶頸,連榮暢都覺得隋景澄的資質,當得起天縱奇才了。中冊才是按部就班的修行口訣,是名副其實的一部“金丹秘籍”,下冊更是躋身上五境的關鍵所在。

    而且榮暢還給了隋景澄一枚浮萍劍湖祖師堂的特殊玉牌,不但象徵嫡傳身份,更是一件尋常上五境修士才會有的咫尺物,榮暢自己就只有一件方寸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