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四百一十七章 那些入秋的喜怒哀樂

    不知不覺,由夏入秋。

    陳平安經過這段時間的溫養,以勤補拙,兩件擱放本命物的氣府,靈氣飽滿。

    關於練拳和煉氣一事,陳平安儘量不太過厚此薄彼,但是隨著真正成為練氣士,近期每天必須耗費最少四個時辰去呼吸吐納,陳平安對於未來那個瓶頸的到來,就愈發清晰,總有一天,成為七境純粹武夫,再躋身練氣士中五境,就需要他再做出一次選擇。

    茅小冬有天玩笑道:“你在崔東山院子裡修行的時候,也沒見你心疼書院的靈氣,為何當初在東華山之巔,半點靈氣都不願多佔,是不是過於矯情了?”

    陳平安答道:“大規矩守住之後,就可以講一講入鄉隨俗和人之常情了,崔東山,謝謝,林守一,在這座院子,都可以憑藉自己的境界,汲取靈氣,且書院默認為無錯之舉,那麼我自然也可以。這大概就像……小院外邊的的東華山,就是浩然天下,而在這座院子,就變成了一國一地,是一座小天地。沒有出現某種有違本心、或是儒家禮儀的前提下,我就是……自由的。”

    陳平安說得斷斷續續,因為經常要思量片刻,停下想一想,才繼續開口。

    茅小冬點點頭。

    看來當初在東華山之巔煉物之時,自己用心良苦的那番話,沒白說。

    茅小冬又問:“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你覺得道理在哪裡?”

    陳平安答道:“本意應該是告誡君子,要懂得藏拙,去適應一個不那麼好的世道,至於哪裡不好,我說不上來,只覺得距離儒家心目中的世道,相差甚遠,至於為何如此,更是想不明白。而且我覺得這句話有點問題,很容易讓人誤入歧途,一味害怕木秀於林,不敢行高於人,反而讓很多人覺得摧秀木、非高人,是大家都在做的事情,既然大家都做,我做了,就是與俗同理,反正法不責眾。可一旦深究此事,似乎又與我說的入鄉隨俗,出現了糾纏,雖說其實可以細分,因時因地因人而異,然後再去釐清界線,但我總覺得還是很費勁,應該是尚未找到根本之法。”

    這一次,陳平安仍是說得磕磕碰碰,於是陳平安忍不住好奇問道:“這類被世人推崇的所謂金玉良言,不否認,也確實能夠免去許多困苦,就像我也會經常拿來自省,但它們真能夠被儒家聖賢認可為‘規矩’嗎?”

    茅小冬哈哈大笑,卻沒有給出答案。

    茅小冬然後轉移話題,“白馬非馬,你怎麼看?”

    陳平安答道:“崔東山曾經說過此事,說那是因為聖人最早造字之時,不夠完善,大道難免不全,屬於無形中帶給世人的‘文字障’,時過境遷,後世創造出越來越多的文字,當時是難題,如今就很好解決了,白馬自然是馬的一種,但白馬不等同於馬,可憐古人就只能在那個‘非’字上兜兜轉轉,繞來繞去,按照崔東山的說法,這又叫‘脈絡障’,不解此學,文字再多,還是白搭。例如別人說一件正確事,旁人以另外一件正確事去否認先前正確事,旁人乍一聽,又不願意刨根問底,細細掰碎,就會下意識覺得前者是錯,這就算犯了脈絡障,還有諸多以偏概全,順序混淆,皆是不懂來龍去脈。崔東山對此,頗為憤憤,說讀書人,甚至是賢人君子和聖人,一樣難逃此劫,還說天底下所有人,年幼時最該蒙學的,就是此學,這才是立身之本,比任何高高低低的道理都管用,崔東山更說諸子百家聖賢文章,最少有半數‘拎不清’。懂了此學,才有資格去領悟至聖先師與禮聖的根本學問,不然尋常讀書人,看似苦讀聖賢書,最終就只是造出一棟空中閣樓,撐死了,不過是飄在彩雲間的白帝城,不著邊際。”

    茅小冬細細咀嚼後,笑道:“不全是那個小王八蛋的洩憤之言,還是有那麼點嚼勁的。”

    陳平安笑道:“崔東山願意說,我只管聽,畢竟文聖老先生曾經說過,讓我萬事多想想,總是好的,哪怕最後得出的結論,還是否定,可那看似多走的一圈心路,其實不是冤枉路。”

    茅小冬拍掌而笑,“先生高妙!”

    然後茅小冬一臉期待,希冀著這個小師弟好歹有點悟性。

    陳平安忍著笑,懂了,道:“下次如果能夠見到文聖老先生,我會多聊聊茅山主。”

    茅小冬輕聲道:“切記切記,莫要含蓄,我家先生不吃這一套,比如我說了這句‘先生高妙’,你到時候就原原本本照實說,哪怕添油加醋都無妨,卻絕對不能彎彎腸子。”

    陳平安說自己記下了。

    最後茅小冬拿給陳平安一封來自大驪龍泉郡披雲山的飛劍傳信。

    茅小冬離開。

    山崖書院如今管事的那撥人,有些人心搖晃,都需要他去安撫。

    時不時與陳平安閒聊,既是擺一擺師兄的架子,也算是忙中偷閒的散心事,當然也有為陳平安心境一事查漏補缺的師兄本分職責。

    陳平安打開後,是北嶽正神魏檗的熟悉字跡。

    先前陳平安給魏檗寄去了一封信,詢問關於西邊大山轉手賤賣山頭一事。

    陳平安對於魏檗這位最早、也是唯一殘存的神水國山嶽正神,懷有一種天然的信任。

    魏檗在信上告訴陳平安,先前連同清風城許氏在內,有總計九座山頭在尋找下家,阮邛、福祿街李氏等幾家都各有接手,暫時還剩下兩座,如果陳平安想要,他可以出面幫忙談價,而且魏檗建議剩餘兩座雖然是給別人撿剩下的,其實陳平安買了還是不虧,還埋怨為何陳平安不早些寄信,不然他完全可以將那座牛角山吃下來,哪怕陳平安兜裡神仙錢不夠,他魏檗可以先墊上,兩人瓜分牛角山,牛角山可是擁有一座包袱齋等於半賣半送的仙家渡口!

    陳平安又看了一遍書信,確保沒有遺漏什麼隱藏玄機後,收入方寸物當中。

    龍泉郡西邊大山,一座座靈氣充沛不輸寶瓶洲頂尖仙家府邸,這不假,可是山水氣運被分割得厲害,再者,地盤還是太小。對於那些動輒方圓百里、甚至是千里的仙家門派、宗字頭而言,那些單個拎出來,大多方圓十數里的龍泉山頭,實在是很難形成氣候。當然,供奉一位金丹地仙,綽綽有餘。

    陳平安覺得買山一事,可行。

    就去茅小冬書房那邊,提筆寫了一封信,請魏檗先商量個價格。

    讓裴錢跑腿,去交給一位書院專門負責此事的老夫子。

    坐在古色古香的書房內,陳平安想起最近一次閒聊,崔東山又隨口說起了青鸞國的佛道之辯,之前他給陳平安提及過關於諸子百家的“正經”書籍,其實不多,所以順嘴就讓陳平安可以去書院藏書樓找出那幾本佛道兩家經典。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離開書房,等待林守一煉氣告一段落,拉著他去了一趟藏書樓。

    路上,林守一笑問道:“那件事,還沒有想出答案?”

    陳平安愣了一下,隨即想起是在書院第一次拜訪林守一,後者所說的感激。

    陳平安苦笑道:“我是真猜不出來,好奇得很,你就別跟我打啞謎了。你要再不說,我離開書院之前,肯定要直接問你。”

    林守一微笑道:“還記得那次山路泥濘,李槐滿地打滾,所有人都感到厭煩嗎?”

    陳平安想了想,“依稀記得,後來我是答應給李槐也做一隻書箱,他才破涕為笑,不再搗蛋了,不然估計我們一時半會兒別想趕路。不過這幾年,李槐懂事太多了。”

    林守一問道:“那你還記不記得當時跟我說了什麼?”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

    林守一微笑道:“我知道你肯定記得。”

    陳平安感慨道:“那麼點小事,你還真上心了?”

    林守一點頭道:“當時我最不合群,李寶瓶喊你小師叔,李槐與你最親近,就算是阿良,都喜歡跟他們兩個聊天打屁,朱鹿和朱河更是父女,唯獨我林守一,好像最不合時宜,雖然我表現得無所謂,可要說內心半點不失落,怎麼可能呢?所以其實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就不該跟你們一起去大隋求學。”

    林守一聊起這些,這位在書院不苟言笑的修道美玉,竟然有些溫暖笑意,“然後你蹲在泥路上,轉頭對我說了兩句話,‘給你也做一隻?’“反正也是順手隨便的”。”

    林守一緩緩而行,“所以我當時答應了。”

    陳平安笑了起來,“我當時沒多想,只覺得不這麼說,你肯定不會要。可到時候我給李槐做了書箱,就只有你沒有,我擔心你會因此而疏遠小寶瓶和李槐,說實話,在那個時候,我有考慮你的心情,但更多還是想著三人當中,你林守一歲數最大,性情又穩重,以後到了書院,我要離開,就想著你能夠多照顧一些他們。”

    林守一點頭道:“這些,我其實當時在路上就明白,但是我這個人有一點做得還算不錯,那就是別人對我的善意,我不會因為他對別人善意更多,而心有不平。”

    林守一笑容愈多,道:“後來在過河渡船上,你是先給李槐做的小書箱,我那隻就成了你最後做的,自然而然,也就是你陳平安最熟手的那隻竹箱,成了事實上最好的一隻。在那個時候,我才知道,陳平安這個傢伙,話不多,人其實還不錯。所以到了書院,李槐給人欺負,我雖然出力不多,但我到底沒有躲起來,知道嗎,那時候,我已經清清楚楚看到了自己的修道之路,所以我當時是賭上了所有的未來,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大不了給人打殘,斷了修道之路,然後繼續一輩子當個給爹孃都瞧不起的私生子,但是也要先做到一個不讓你陳平安瞧不起的人。”

    陳平安點頭道:“這些我都記在心裡。”

    林守一笑道:“所以那次元嬰劍修刺殺小院過後,你陳平安到了院子裡,最後故意坐在了我林守一身邊,我知道,你陳平安也知道,其實除了李槐那個缺心眼的,就算是裴錢,院子裡所有人也都知道,你為何會獨獨坐在我身邊,是怕我早早涉足修行而且心高氣傲,卻在那場戰事中只能從頭到尾旁觀,所以肯定會感到失落,怕我林守一與你們愈行愈遠吧。”

    陳平安停下腳步,沒有否認這些,笑問道:“那你知道我最感激你什麼嗎?現在輪到你猜猜看了。”

    林守一直接搖頭道:“我這個人,比較認死理,其餘不去多想,這點跟你陳平安差了十萬八千里,我肯定猜不到。”

    陳平安也沒有賣關子,說道:“你曾經告訴我,天底下不是所有父母,都像我陳平安的爹孃這樣。”

    林守一有些疑惑。

    陳平安伸出拳頭,伸出一根手指,笑道:“首先,我很高興你林守一願意說這樣的話,說明你把我當朋友了,畢竟你的身份,一直是你最大的心結。”

    陳平安伸出第二根手指,“這句話,我一直牢牢記住,以至於我在藕花福地那趟遊歷結束後,和裴錢一直能夠走到這裡,都要歸功於你這句話。”

    陳平安最後伸出第三根手指,“而且聽過這句話後,我就像……一個窮光蛋,突然之間發現自己原來是繼承了好大一筆家產的有錢人!一想到這個,我見著了再有錢的同齡人,比如後來成了朋友的範二,或是始終沒有成為朋友的皚皚洲劉幽州,我與他們相處,我都在有錢沒錢這種事情上,不覺得有什麼好自慚形穢的。”

    林守一笑了笑,然後一語道破天機,“我估計宋集薪最記恨你這點。”

    陳平安點點頭。

    陳平安在藏書樓前停下腳步,抬頭仰望高樓,“林守一,我這點微不足道的善意,被你這麼重視和珍惜,我很高興,特別高興。”

    林守一則說道:“這個世道,連好人也喜歡苛求好人,所以你也要珍惜我這麼個朋友啊。”

    陳平安笑道:“我會的!”

    林守一問道:“那麼你送我東西,我將來回不回禮,是不是就不用斤斤計較了?”

    陳平安大手一揮,摟過林守一肩頭,“休想!”

    林守一微微巧勁,彈開陳平安,正了正衣襟,埋怨道:“要是給書院女子瞧見了這一幕,指不定就要少掉幾個仰慕者。我自然是不會喜歡她們,可也不討厭她們喜歡我啊。”

    陳平安笑道:“我看在書院這些年,其實就你林守一鬼鬼祟祟,變化最大。”

    林守一與陳平安相視一眼,都想起了某人,然後莫名其妙就一起爽朗大笑。

    這大概就是朋友之間的心有靈犀。

    兩個同鄉人,談笑風生,一起大步走入藏書樓。

    無數

    書上的道理,在等著他們去翻閱和擷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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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魄山竹樓那邊,青衣小童剛剛從小鎮酒樓與朋友吃過了一場送行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