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二百五十九章 練拳百萬

    桂花島山頂那株祖宗老桂樹,陳平安站在暑氣幾無的樹蔭下,不得不想起家鄉的老槐樹,只是眼前桂樹葉茂如蓋,老槐樹卻已不在,陳平安傷感之後,會心一笑,猶然記得紅棉襖小姑娘扛著槐枝奔跑的畫面,李寶瓶的活波可愛,天不怕地不怕,跟老龍城範二的無憂無慮,能夠把每一天都過得很美好,都會讓陳平安羨慕不已,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夠成為他們這樣的人,不知道這算不算聖賢書上所謂的見賢思齊?

    除了陳平安,老桂樹下站著三三兩兩的渡船乘客,都是慕名而來的看客,對著這棵高齡老樹指指點點,還有一些女子挑選位置站定,讓幾位專門候在此地的桂花島畫師,為她們提筆作畫,還有一家三口,要那位丹青妙手的練氣士畫師,幫他們畫了一幅全家福,留作紀念。

    範二先前在馬車上提醒過陳平安,能夠從老龍城去往倒懸山做生意的客人,境界有高低,出身有好壞,但是有一點,是共通的,那就是這些人都不好惹,七拐八彎,誰都能搬出一兩位通天人物或是仙家豪閥。因為范家在桂花島除了自家幾座庫藏物資,許多財大氣粗的客人,也會藉助桂花島承載貨物,這批人,不缺背景和財力,甚至有可能會比范家更加富可敵國,只是缺了一艘機緣而得的跨洲渡船,以及一條成熟安穩的航線而已。

    陳平安本就不是喜歡惹是生非的人,所以範二這份提醒,屬於錦上添花。

    當下陳平安安安靜靜站在遠處,在等一位中年畫師停筆交付畫卷後,陳平安才走上前去,與那位興高采烈手捧畫卷的女子擦肩而過,他瞥了眼一位女子練氣士手中的畫卷,惟妙惟肖,不是家鄉門上那種彩繪門神的死板不動,畫卷之上,女子衣衫和青絲緩緩飄拂,一樹桂葉亦是如漣漪晃動,不過以陳平安的眼力,發現女子真容與畫卷上,略有出入,好像給那位畫師畫得增色幾分,陳平安歎為觀止,比起之前鯤船上的拓碑手法,各有千秋。

    中年畫師看到這位背劍少年,抖了抖手腕,他身後有一位桂花小娘端著小案,擺放有文房四寶。

    畫師笑問道:“公子可是也要作畫?我們桂花島此次跨洲遠遊,到達倒懸山之前,一路上會有十景,每一處都是世間獨一份的美景,其中就有這株祖宗老桂樹,沾了仙桂的光,我們筆下所繪畫卷,會有淡淡的香氣縈繞,可以保存百年而不褪色,而且可避蟲蟻毀壞。絕不會讓公子失望。”

    陳平安在動身之前,就已經收起那枚桂客木牌,點頭笑道:“我想要畫三幅一樣的,敢問先生,需要多少錢?”

    中年畫師愣了一下,不知道眼前草鞋少年,是真人不露相的豪閥公孫,還是不諳世情的有錢子弟,一般人最多畫一幅,哪裡會一口氣要三幅之多,只不過誰也不嫌自己掙錢多,畫師微笑道:“一幅畫十枚雪花錢,若是公子要三幅,可以便宜些,只收公子二十五枚。”

    那位姿色遠遠不如圭脈小院金粟的桂花小娘,嫣然而笑,柔聲補充了一句,“公子若是持有桂花島特殊木牌,還可以再打折。”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我只是普通客人。”

    一幅畫十枚雪花錢,對於買酒從來揀最便宜的陳平安而言,實在是一筆無法想象的開銷,但是今天陳平安沒有任何猶豫,直接掏出二十五枚雪花錢,按照桂花小娘的要求,放在她端著的小案上即可,范家畫師並不過手。然後中年畫師讓陳平安站在桂花樹下,接連換了幾個位置,最後挑中一個景象最佳的地點,陳平安獨自站在樹下,面對畫師的審視,明顯有些拘謹,在畫師和顏悅色地安慰幾句之後,才略微放鬆一些,四肢不再那麼僵硬,但還是有些繃著臉,畫師不敢過多指手畫腳,本想著大不了自己落筆之時,多花點心思。

    那位桂花小娘忍不住有些笑意,這般靦腆的客人,在神仙彙集之地的桂花島可不多見,曾經一些膽大的男女,還要問能不能站在祖宗桂樹上,讓畫師乾脆來一幅登高望遠圖,女子則問能否折桂一枝拎在手中,當然不行。

    中年畫師拿起筆,輕輕揮袖,那張出自青鸞國的珍稀宣紙,從小案上滑落,緩緩飛掠到他身前,懸停不動,就像擱放在平整的畫案之上。畫師沒有急於在紙上落筆,而是開始醞釀情緒,寫字入木三分,作人物畫,也當畫出一份精氣神。

    畫師一手負後,一手持筆,凝望著那位樹下少年,揹負劍匣,雙拳緊握,垂放在身體兩側,眼眸明亮,膚色微黑,穿著一雙不常見的草鞋,穿著樸素得有點寒酸,但是收拾得乾乾淨淨,不會給人半點邋遢觀感。身高比起南方青壯男子,只是稍矮些許,可能在寶瓶洲北方地帶,會相對顯得更加少年身材一些。

    但是畫技嫻熟的畫師驚訝發現自己,竟然抓不住眼前少年的那股精氣神,不是說少年沒有,而是畫師無法確定,總覺得自己不管如何落筆,都很難畫到“十分神似”的境界,畫師不願露怯,以免煮熟的鴨子飛走,二十五枚雪花錢,他能抽成五枚,可不是小數目。

    中年畫師只好硬著頭皮,假裝胸有成竹地開始作畫。

    第一幅少年畫像,只能說是十分形似而已,莫說是他這種練氣士,就是山下王朝的尋常宮廷畫師,都可以做到,畫師自己極其不滿意,但是有苦說不出。

    畫完之後,畫師略作休息,那位少年也摘下了腰間酒壺,喝了口酒,喝酒之後,愈發放鬆,少年轉頭望了一眼北方陸地,臉上多了點會心笑意,大概是想到了什麼美好的人或事,少年收回視線後,雙臂環胸,挺起胸膛,笑容燦爛。

    畫師無意間瞥見這一幕,靈光乍現,有了。

    於是第二幅畫就明顯多出幾分靈氣,少年郎離鄉遠遊千萬裡的那份複雜情感,在畫師筆端緩緩流瀉而出。

    中年畫師休息的間隙,少年再次喝酒,然後便沒了笑意,不再雙手環胸,而且好似不願腰間的酒葫蘆在畫中出現,隱藏懸掛在了身後,但是少年無形中的氣勢,更加穩重,更像一位離鄉再遠、也能照顧好自己的大人。

    第三幅畫,畫師也比較滿意。

    桂花小娘已經熟門熟路地將三幅畫卷加上白玉畫軸,在陳平安一路小跑而來,看過了三幅畫後,看上去很高興,沒有半點異議。將畫作交給少年,中年畫師其實有點忐忑,“希望公子能夠滿意。”

    陳平安雙手捧住三軸畫卷,笑容燦爛道:“很好了!謝謝啊!”

    中年畫師如釋重負,笑道:“以後公子若是還想作畫,可以跟我預約,之後桂花島九景,我肯定都會準時作畫,價格一律給公子打九折。我叫蘇玉亭,公子只需跟渡船任何一位桂花小娘問一下,到時候就可以找到我。”

    陳平安點了點頭,告辭離去。

    其實陳平安沒好意思說,之後海上九景,機會不大了,按照鄭大風不坑死他不罷休的架勢,以及陳平安喜歡自討苦吃的脾氣,此後已經不太可能離開圭脈小院半步。

    回到圭脈小院的屋子,陳平安開始提筆寫信,還是寫得一筆一劃認認真真,匠氣十足,別說是跟弟子崔東山相比,恐怕連李寶瓶都遠遠比不上。

    之前在老龍城灰塵藥鋪,陳平安本想給山崖書院和家鄉龍泉各寄一封信,只是生怕橫生枝節,畢竟老龍城姓苻,不敢輕舉妄動。知道範家桂花島上有飛劍傳訊的仙家驛站後,就想著乘船後再說,剛好這次很湊巧,畫了三幅畫像,一幅連同書信送給李寶瓶,一幅家書寄往龍泉,到時候再讓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兩個小傢伙,幫著他去爹孃墳頭上墳,將那幅畫燒掉,好讓爹孃知道如今自己過得很好,所以陳平安當時在桂樹下才會藏起養劍葫,可不能讓爹孃知道他已經是一個小酒鬼了啊。

    寫完了兩封信,帶著兩幅畫卷,陳平安再次離開院子,去往仙家驛站。這次陳平安在門外遇到了桂花小娘金粟,雖然陳平安堅持自己去驛站寄信,可是金粟也堅持要帶路,說她雖然不住在圭脈小院,但還是那座小院的婢女,如果陳平安連這種事情都要獨自處理,她一定會被桂姨和范家責罰,陳平安無可奈何,只好讓她跟隨,好在之後到了驛站,金粟都只是默不作聲,沒有任何插手,哪怕陳平安還是收起了桂客木牌,以普通客人身份交付雪花錢,女子也只當全然沒有看見。

    金粟將陳平安送回小院門口,就停步告辭。回到住處,桂姨就在一座雅靜小院之中,原來她們住在一處。

    哪怕是桂花島的老人,都並不清楚,金粟是這位婦人的唯一弟子。

    金粟坐在婦人對面,婦人笑問道:“怎麼,有心事?跟那個少年有關?”

    天生性情冷淡的金粟哪怕面對這位授業恩師,也沒有太多笑容,“有點怪。”

    桂姨笑道:“你如今還只是在桂花島這一隅之地,跟著渡船在海上來來回回,其實跟人打交道的機會很少,會覺得那個少年奇怪,很正常。”

    金粟破天荒露出一抹少女嬌憨神色,賭氣道:“我也下船去過幾趟內城,見識過很多老龍城年輕俊彥。”

    婦人啞然失笑,“然後就對孫嘉樹一見鍾情?甚至毫不留情面地拒絕了苻南華的好意?你知不知道,范家更希望你與苻南華走得更近一些,只不過范家雖然是生意人,但是家風一向不錯,哪怕你不懂事,還差點闖出禍事,依然不願強人所難,換一個老龍城大姓試試看?你這會兒早就要吃苦頭了。”

    金粟眼神凌厲,“范家待我不薄,我將來自然會報恩,可若是敢在這種事情上逼人太甚,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