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兩百四十二章 月下打瀑,一掛彩虹

    (11000字大章節。)

    夜幕降臨,劍水山莊燈火輝煌,大小院落高朋滿座,觥籌交錯,喝掉醇酒無數壇,事後據說連小鎮那邊都聞到了莊子飄來的酒香。

    陳平安跟楚老管事詢問了仙家渡口的事情,梳水國確實有這麼一處地方,距離劍水山莊還有六百餘里,位於梳水國和松溪國接壤邊境,聽說時常有山上練氣士出沒,但是方圓三百里地界,早已被梳水國皇室圈為禁地,如果沒有州府一級頒發的官家文牒,無論是百姓還是武人,擅自闖入,一律殺無赦。老管事人情達練,善解人意,主動笑言劍水山莊與一座邊境上的大都督府,關係相當不錯,是世交,只需老莊主書信一封,就可以拿到通關文牒,不用陳平安他們勞心勞力。

    張山峰多問了一句,跟老人詢問渡口那邊是否有練氣士開設的店鋪,用以交易貨物。老管事說有的,因為少莊主宋鳳山在原本佩劍損毀後,就曾親自去過一趟渡口,帶回來了那把如今時刻懸掛腰間的短劍。老管事可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但洩露了這些梳水國內幕,甚至連宋鳳山為了購買那把名為“滄水”的仙家神兵,耗費掉九百枚山上雪花錢,幾乎是山莊半數的金銀積蓄了,竹筒倒豆子,將這些密事一併說給了三人聽。

    這當然不是老管事被江湖義氣四個字,衝昏了頭腦,半點不曉得交淺言深的忌諱,而是宋老劍聖私底下叮囑過他,對待三人,尤其是背劍少年陳平安,可以當做他宋雨燒的忘年好友對待,山莊不用有任何提防。

    一諾千金,生死相交,朋友二字重若山嶽。

    這是宋雨燒老一輩人推崇的江湖道義,楚老管事追隨梳水國劍聖已經一甲子光陰,為山莊出生入死,榮辱與共,未嘗不是被宋雨燒的這份江湖氣所感染,才能如此兢兢業業,無怨無悔。

    在張山峰的屋內,三人吃過一頓滿是山珍野味的豐盛晚餐,陳平安就要去往瀑布練拳,突然被張山峰喊住,讓陳平安等會兒,大髯漢子一條腿踩在長凳上,用竹籤剔牙縫,問張山峰要不要避諱什麼,年輕道士一邊跑去打開行囊,一邊說不用。張山峰很快拿出一雙竹筷,放在桌上,推向陳平安。

    陳平安好奇問道:“幹嘛?飯都吃完了,你再給我筷子做啥?”

    桌上那雙竹筷,正是張山峰在胭脂郡獲得的戰利品之一,一隻篆刻青神山,一隻刻有神霄竹。

    張山峰笑道:“送你了。就當是那枚墨家甲丸光明鎧的利息,貧道生平最怕欠人錢,一想到這個就寢食難安,何況一欠就是五百枚雪花錢,換做真金白銀,那就是五十萬兩銀子,按照楚老管事的說法,身為梳水國江湖的頭把交椅,整座劍水山莊的百年家底,總計不過兩百餘萬兩,不還給你一點什麼,貧道今晚肯定要睡不著。”

    陳平安無奈道:“你傻啊,這雙筷子,如果真是青竹洞天的神霄竹製造而成,說不定就能賣個幾百枚雪花錢,退一萬步說,不是青神山的竹子,可筷子上邊數百年靈氣凝聚不散,總歸做不得假,既然是一件後天靈器,最少也能賣個幾十枚雪花錢吧?利息?有這麼高的利息嗎?你張山峰當我是放高利貸的無良奸商?”

    陳平安越說越氣,將筷子推回給年輕道人,“再說了,咱們馬上就要去梳水國那座仙家渡口,既然有交易重器法寶的店鋪,一切等確定了竹筷的價格再說,如果只值十幾枚雪花錢,我就收下,如果過了五十枚價格,你就不能當是利息還我。”

    張山峰搖搖頭,語氣堅決道:“不行!貧道良心難安,道家求道,最怕心魔,你陳平安不要誤我大道修行!”

    陳平安站起身,笑罵道:“你就可勁兒瞎扯吧,滾滾滾,這事兒沒得商量,拿回去!不然有本事咱倆打一架,誰贏誰說了算?”

    張山峰默然無聲。

    陳平安推門離開,去瀑布那邊練拳。

    張山峰嘆了口氣,望向大髯漢子,“如何是好?”

    徐遠霞幸災樂禍道:“跟陳平安比散財童子,你差了十萬八千里啊。”

    張山峰有些鬱悶,給自己倒了一碗燒酒,低頭小酌一口,頓時滿臉通紅。

    原來在綵衣國胭脂郡,那場追殺米老魔大弟子的生死大戰中,年輕道士在生死一線間,靈犀一動,澆灌靈氣入甲丸,一副光明鎧寶甲護身,才為崇妙道人擋下了魔頭的致命一擊,識貨的老道人滿臉震驚,直呼不可思議,說這兵家至寶,只聽說寶瓶洲中部綵衣國在內十數國,古榆國皇家庫藏有一件價值連城的甲丸,傳言曾有松溪國有武道第一人,出價六千枚小雪錢,跟古榆國皇帝購買,都被拒絕。

    在那之後,年輕道士一直心頭縈繞此事,又不知道如何跟陳平安開口,後來古寺變故,七百里山路,陳平安走得異常沉悶,張山峰就更不好跟陳平安坦誠相見地談一次。

    如今到了劍水山莊,即將去往仙家渡口,實在受不了那份內心煎熬,張山峰便跟老江湖的大髯漢子吐露心扉,徐遠霞幫著年輕道士確定了兩件事,一是陳平安肯定清楚甲丸的真正價值,當時隨口報價五百枚雪花錢,是故意半賣半送給張山峰。二是根據張山峰的講述,陳平安乘坐北俱蘆洲打醮山鯤船的時候,是住在天字號廂房,雖然毋庸置疑,背劍南下的少年是那市井底層的窮苦出身,但是顯然擁有自己的獨到機緣,而且對於財貨一事,陳平安似乎一直不太看重,最少對朋友是如此。

    所以這已經不純粹是欠錢,而是欠了一份天大人情的麻煩事。

    最後徐遠霞沒有直接告訴張山峰如何做,而是說了兩句話,一句是不要把朋友的善意付出,當做天經地義的事情。第二句話是親兄弟明算賬,交情才能長久,千萬不要覺得成了朋友,就可以萬事不計較,那是沒長大孩子的天真想法。

    於是才有了張山峰想要假借利息的幌子,希望送出那雙產自青神山的玄妙竹筷。

    之所以不是那隻能夠緩慢汲取天地靈氣、凝聚為一滴甘露的白碗,因為張山峰自己是練氣士,白碗對張山峰而言,屬於修行路上的必需品,堪稱久旱逢甘霖,雪中送炭,而陳平安是純粹武夫,用不著,最多隻是錦上添花,哪怕收到了白碗,多半也只會折價賣出,換成小雪錢。

    張山峰喝著酒,紅光滿臉,醉醺醺道:“徐大哥,你給支個招?小道是真想不出法子了。”

    大髯漢子一本正經道:“實在不行,你就穿上一身婦人衣裳?我看那陳平安這一路,對女子女鬼可都沒半點興趣,該打該殺,從不含糊……”

    聽著大髯漢子的胡說八道,年輕道士哀嘆一聲,腦袋一磕桌面,醉倒了。

    好一個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徐遠霞用手心摩挲鬍鬚,腦子裡浮現出兩幅畫面,全是在那座破敗古寺內,少年對著一位體態婀娜的女子,說著天氣冷就伸手烤火。

    再就是女子變成了女鬼後,給少年掐住脖子,一拳拳錘到魂飛魄散。

    徐遠霞又想起方才飯桌上,陳平安說起那樁瀑布風波,有位反向挎刀的年輕女子,被他一拳打入了水潭。

    漢子打了個激靈,心驚膽戰道:“陳平安!你小子該不會真是喜歡男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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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劍水山莊大堂主廳,推杯換盞,賓主盡歡,酒香醉人。

    大堂鋪有大幅的彩色地毯,是出自綵衣國織女郡的獨有“地衣”。

    老莊主宋雨燒仍是不願露面迎客,少莊主宋鳳山就坐在了主位上,身邊是他那位操持山莊內外事務的賢惠妻子,年輕婦人雖然持家有道,但是分寸拿捏極好,待人接物,滴水不漏不說,而且從不會遮掩丈夫的半點光彩,以至於哪怕宋鳳山常年閉關悟劍,可這位小劍仙在梳水國江湖上的名聲,卻越來越大,最後大到了能夠召開武林大會的地步。

    梳水國名列前茅的江湖門派,話事人在今夜都已紛紛到場,除了這些名門正派的江湖大佬、白道巨擘,還有數目可觀的江湖散仙,一些個久不在江湖現身的老前輩,大多古稀高齡,甚至還有兩位耄耋名宿,都藉此機會重新聚頭,共襄盛舉,給足了劍水山莊面子。

    出身小重山韓氏的那對兄妹,書生韓元善,少女韓元學,兩人位置並不最靠前,因為他們的身份比較特殊,屬於官家人,若是在今夜座椅太過扎眼,其實劍水山莊和韓氏雙方都不討喜,必然會惹來諸多江湖豪客的嘀咕腹誹。

    橫刀山莊王毅然、王珊瑚父女,座位要比韓氏兄妹更有分量,隔著兩張酒水几案。

    對此少女韓元學頗有怨言,覺得受到了山莊的冷落,韓氏在梳水國任何地方,都不該遭此境遇才對。那位貌似儒雅文士的韓元善,一手摺扇輕搖,一手舉杯暢飲,毫不介懷,而此人的另一重身份,驚世駭俗,竟是“山上”的梳水國四煞之一。

    梳水國雖有仙家渡口,國境內卻無山上門派坐鎮,所以這個名聲不太好聽的四煞,其實很大程度上就意味著梳水國最拔尖的一小撮高手,俯瞰江湖,傲視武夫。韓元善又有小重山韓氏的乾淨身份,在廟堂中樞在地方官場,家族世交前輩多如牛毛,故而到哪裡都走得暢通無阻,威震江湖的劍水山莊,當然也不例外。

    孤零零一張酒桌几案,坐著魁梧壯漢和妙齡少女,在左手邊居中位置上,與兩邊几案明顯隔得有些疏遠,因為江湖中人都曉得此人的顯赫身份,梳水國黑道第一人,名為竇陽,貌似青壯漢子,傳聞早已是百歲高齡,對外自稱魔教教主,麾下魔頭護法十數人之多,在梳水國南方叱吒風雲,好在門派偏居一隅,在梳水國和松溪國的邊境線上,這幾十年中還算安分,沒有掀起腥風血雨,可在場老一輩江湖人,對此人深惡痛絕的同時,更多還是忌憚畏懼,五十年前的梳水國,正道魔道為了爭奪江湖版圖,三次血戰,殺得昏天暗地,數以千計的正道高人為此喪命。

    劍水山莊敢這麼安排座位,沒有將竇陽和他的婢女放在一邊首位,頓時讓在座眾人心生佩服,對那位年紀輕輕的宋鳳山,多出幾分欣賞。

    宋鳳山雖然是此次會盟的主人,高居主位,卻言語寥寥,只是獨自緩緩喝酒,並不與誰刻意說話,偶爾有人搬出與老劍聖的香火情,來跟這位未來武林盟主攀交關係,一襲青衫腰佩短劍的宋鳳山最多隻是回敬一杯酒,多是身邊的年輕婦人,將對方的江湖事蹟如數家珍,加上從自家老祖宗那邊聽來的一些點評,甚至連對方一些俊彥晚輩的江湖成就

    ,她都清清楚楚,這就很能讓對方非但不覺得受到絲毫怠慢,反而渾身舒坦、極有顏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