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五十三章 贈送

    陳平安眼神熠熠,彎腰伸手拔出一根草,撣去泥土後,嚼在嘴裡,開心道:“就算一百八十年好了,賺大發了!哪怕不考慮雲霞山那蔡姓女子的陷害,尋常人也就活個六十年,那我就是多賺了兩輩子回來。再說了,老猿將近兩百年陽壽,來換我三輩子性命,我覺得他只要一想到這個,氣也氣死。”

    寧姚皺眉道:“陳平安,你就這麼覺得自己的命,不值錢?”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跟老猿那種活了千年的神仙妖怪相比,我一個小鎮窯工出身的老百姓,自然是不值錢的,承認這種事情,又不丟人。”

    寧姚被陳平安這套歪理給堵得慌。

    陳平安轉頭一笑,“當然了,想到這些,認命歸認命,心裡頭憋屈還是會有的,你想啊,憑啥都是來世上走一遭,我的命就天生不值錢呢?”

    寧姚剛要附和,然後與他顯擺幾句既豪邁氣概又有學識底蘊的聖賢箴言,不料少年很快自己就給出了答案,正兒八經地捫心自問道:“難道是我上輩子好事做少啦?可我這輩子也沒來得及做啥好事善事啊,下輩子豈不是還得完蛋,咋辦?”

    寧姚拿起腿上橫放著空蕩蕩的綠色刀鞘,用鞘尖輕輕一點少年的後背。

    草鞋少年頓時齜牙咧嘴,轉頭一臉敢怒不敢言的模樣。

    寧姚瞪眼道:“這輩子還沒到頭呢,想什麼下輩子?!”

    陳平安趕緊伸出一根手指,示意寧姚不要大嗓門。

    少女趕緊閉嘴。

    陳平安屁股往外邊挪了挪,試圖遠離少女與刀鞘。

    寧姚欲言又止,最後決定還是把真相告訴少年,嗓音沙啞道:“陳平安,你有沒有想過,雖然已經摺壽一百八十年,但是這頭正陽山的護山猿,他原本能夠活多久?”

    背對少女望向遠處天空的少年,只是搖搖頭。

    這種玄之又玄的事情,少年如何能夠知道,估計想破腦袋也猜不出答案。

    有些事情,就像福祿街和桃葉巷的青石板街道,少年如果不是送信一事,這輩子都不知道原來天底下的道路,不全是泥路。

    寧姚嘆氣道:“這類天地異象而生的兇獸遺種,竅穴遠不如我們人來得別有洞天,雖然因此而修行極難,但好處是精氣神的流逝,也更加緩慢,使得極為長壽,少則五百年,多則五千年的壽命,搬山猿生性善動不喜靜,若無修行,壽命不會太長,自然不如龜蛟之流,但是搬山猿終究是曾經的一方霸主,壽命依舊長達兩千歲左右,而且這頭護山猿,顯然已經修成了道法神通,一旦被他躋身上五境,加上他第九境的體魄,別說兩千年壽命,就是三千年,四千年,也不是沒有可能。”

    寧姚望著那個消瘦背影,“所以別覺得自己活夠了。”

    陳平安一聲不吭。

    寧姚有些心酸。

    兩兩無言,道破天機的少女心中逐漸生出一些愧疚,便搜腸刮肚地去醞釀措辭,想著安慰一下那傢伙。

    只是當寧姚想得頭都大了的時候,卻聽到了草鞋少年的一陣輕微鼾聲。

    寧姚頓時傻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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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杏花巷深處一棟大宅子,從內到外收拾得乾乾淨淨,甚至連院門口的道路,也比別人家門口整潔許多。

    一位面相與慈眉善目絕對無緣的老嫗挑了挑燈芯,讓屋內燈火更明亮一些,然後滿是寵溺地望向自己孫子,開始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絮絮叨叨:“又大半夜跑到屋頂上去作甚?老話說春捂秋凍,你總也不聽勸,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真要凍出病根子來,讓奶奶怎麼活?”筆趣庫

    憨憨傻傻的少年咧嘴一笑。

    老嫗坐下後,哀嘆一聲,開始念自家那本難唸的經,“我的乖孫兒呦,你是不知道,今兒白天,那頭白眼狼不知道聞到了啥肉味,突然拎著大包小包的禮物登門,你當時不在家,你是沒看到他那副嘴臉,真是孝順兒子慈祥爹,都快把奶奶給感動哭嘍。”

    說到這裡的時候,老婦滿臉譏諷,冷不丁往地上吐出一口濃痰,又有些後悔,便趕緊用腳尖碾了碾,老婦抬頭望向滿臉無所謂的少年,氣不打一處來,只是捨不得打,只好氣呼呼道:“沒心沒肺的崽子,也不知道心疼心疼奶奶。你本名叫馬玄,只是有爹生沒娘養的,不是命苦是什麼,奶奶就給你加了個苦字,你要是嫌晦氣,以後自己改回來便是,不打緊的,不用在意奶奶的想法。奶奶就是鄉野老婆子,是田間的蛤蟆,見識短淺,活該一輩子遭罪吃苦……”

    老嫗開始擦拭眼淚。

    少年馬苦玄伸手放在老婦人皮包骨頭的乾枯手背上。

    老婦人看了眼自己孫子,少年眼神中終於帶著點情感,她欣慰笑了,反過來拍了拍馬苦玄的手背,“奶奶我啊,是沒福氣的人,你爺爺有良心沒本事,靠不住,兒子有本事沒良心,還是靠不住,所以就只剩下你這麼個念想了。要是你再沒有出息,奶奶這輩子吃過的那麼多苦,算是白吃了。吃苦不算什麼,別像奶奶這樣就成,以後一定要出息,有大出息,誰欺負過你,你往死裡欺負回來,千萬別當好人,壞人呢,偶爾當幾次,也沒事的,別一門心思吃飽了撐著去害人就行,小心遭報應不是?老天爺喜歡一年到頭打盹歸打盹,可總還有睜開眼睛的時候不是,萬一給抓個正著,哎呦……”

    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說法,少年是從小聽到大的,估計耳朵起繭子不說,而是都換好幾茬的繭子了。只不過少年始終沒有縮回手,任由自己奶奶輕輕握著。

    老婦人猛然問道:“你喜歡稚圭那個小賤婢幹啥?”

    少年微笑道:“好看唄。”

    老嫗稍稍加重力道在馬苦玄手背一拍,大罵道:“沒良心的小爛蛆!連奶奶這裡也不肯說實話?”

    少年嘿嘿一笑,“奶奶你放心,是好事情。

    ”

    老嫗將信將疑,暫且壓下這個疑問,換了個話題,“知道你爹孃為啥不要你嗎?”

    少年笑道:“那會兒家裡窮,養不起我?”

    老嫗驟然提高嗓門,尖叫道:“窮?咱們馬家這七八輩人,可真算不得窮人門戶,也就是裝慣了孫子,到最後連大爺也不知道如何當了,其實老祖宗留下一條祖訓,再有錢也不許把宅子安置在福祿街上,桃葉巷也不許。你那對活該遭天打雷劈的爹孃,他們如果窮的話,能每天穿金戴銀?頓頓吃香的喝辣的?除了沒敢搬去四姓十族扎堆的地兒去擺闊,他們什麼享福的好事落下一樁一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