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四十七章 入室操戈
兩道身形合二為一,陳平安好像是第一次任由神性反客為主,鳩佔鵲巢,任由粹然神性駕馭我之大道性命,再沒有任何障眼法。
姜赦眼前一花,變天?這處戰場廢墟的天色,也出現了一種由春季青色秧苗向秋收時金黃稻穀層層轉變的趨勢,恰好青黃相接。
單手將姜赦掀翻在地,一腳再將那副魁梧身軀踹得橫移出去。
姜赦差點脫手一杆長槍破陣,以槍尖點地,在百丈外身形翻轉,飄然站定,一槍戳向近身陳平安的脖頸處。
陳平安側過腦袋,躲過槍尖,伸手攥住長槍,攤開手掌,五指按向姜赦胸口,掌心五雷攢簇,微笑道:“走你。”
剎那之間,天地間如同響起洪鐘大呂的叩擊聲,手如鐵錘,大扣大鳴,姜赦砰然倒退,身形如斷線風箏,被洪水般拳罡激盪得整張麵皮顫動不已,頭頂髮簪碎裂,披頭散髮,姜赦持槍赤腳站立在千丈之外,途中不得不以破陣底端釘入地面,才硬生生止住後撤身形。
四把仙劍在空中劃出四條凌厲軌跡,如影隨形,姜赦以長槍挑飛兩把,不同於先前那些被破陣一碰即碎的大煉本命物,兩把仿仙劍或飛旋或挑高,終究是沒有當場崩裂,姜赦再以單拳劈開釘向眉心處的一把仙劍,倉促之際,仍有一把蘊藏充沛道家真意的仙劍,在姜赦肋部一穿而過,被微微皺眉的姜赦探臂伸手攥住劍柄,長劍的衝勁受阻
,劍尖微震,嗡嗡作響,姜赦未能將其輕鬆捏碎,小有意外,姜赦掌心剛要加重力道,便又見一雙粹然金色眼眸映入視野,下一刻,額頭被那廝五指如鉤按住,手腕擰轉,就將姜赦連人帶破陣一併甩出去。
陳平安微微彎腰,一揮袖子,一條身軀粗如井口的火龍撞在空中姜赦的後心處,姜赦身形一晃盪,一槍傾斜朝天幕刺出,剛好將一道憑空從天而降的水運長戟給挑破。
姜赦手中那把仙劍得以脫困,陳平安雙指併攏,隨意掐劍訣,駕馭四把仙劍在空中滴溜溜旋轉不停,伺機而動。
一雙金色眼眸熠熠光彩,視野中,再無姜赦皮囊骨骼,而是這尊兵家初祖人身天地的一幅真氣流轉圖,好大氣象。
竟是絲毫找尋不出漏洞所在。
姜赦剛剛打爛那根長戟,身側便有一座宮闕樓閣鱗次櫛比的巍峨山嶽,宛如上古真人治所,被仙人煉化為本命物,卻要用一種最不仙氣縹緲的手段,就那麼兇狠拋擲過來。
如膂力不弱的頑劣稚子卯足勁丟來一方印章。
姜赦以長槍抵住那方“山字印”,懸空而停的身形小如芥子,一條胳膊肌肉虯結,袖子鼓盪獵獵作響,手背青筋暴起,槍尖處火星四濺,硬生生抵住那座山嶽的巨大沖勢,槍尖並未刺入此山,卻有一條條金光如蛇瘋狂遊走,在這方山字印底部迅速蔓延開來,當無數條金光如溪澗倒流,漫過山腰直
至絕頂,耀眼的金色絲線便已將整座山嶽裹纏,姜赦一撤長槍,山嶽隨之崩碎,塵土漫天,從出槍到收回破陣,不過是轉瞬之間。
陳平安不給姜赦更換一口純粹真氣的機會,欺身而近,直截了當,互換一拳。
姜赦被一拳打到天幕處,手腕猛地一抖,長槍旋轉,動如震雷,打碎那些藏於拳罡之中陰魂不散的劍意。
陳平安則一線筆直墜入地下,下墜途中,不忘翻轉雙袖,無數條火運水運長蛇如飛劍,朝天幕激射而去。
姜赦手心滑過破陣,攥住槍身中間,原來兩座大山如一劍削平的“懸崖峭壁”正在合攏,要將姜赦鎮壓其中。
來勢洶洶,恰似一尊遠古巨靈抬臂合掌,要將身形渺小如螻蟻一般的持槍武夫碾碎於當中。
姜赦強行嚥下一口鮮血,被體內武夫真氣一激,便如烈火烹油,霧氣蒸騰,鮮血悉數化作大道資糧,與那武夫真氣熔鑄一爐。
稍一轉腕,破陣長槍滾動,槍尖處旋起兩道罡風,將那兩隻“掌心”峭壁攪成一陣塵土,碎石如雨落地。
姜赦提搶,懸停空中,居高臨下,望向那個站在大坑中的陳平安。
姜赦體內本就有五份武運在作那二三之爭,先前與陳平安“熱手”一場,依舊未能完全鎮壓,這就使得姜赦吃虧不小。
之前各自留手,自然是各取所需,陳平安需要藉助姜赦之手,將一連串本命物以外力強行“兵解”,打成混
沌一片。
姜赦也得一點點煉化試圖在人身小天地之內興風作浪的三份造反武運,武運裹挾天地靈氣,或如大軍結陣,與姜赦取自青冥天下的一股武運對壘於“丹田戰場”,相互鑿陣,或如輕騎散開,化作一股股流寇,到處侵襲人身經絡驛道,或如一支詐降奪城的大軍,揭竿而起,盤踞於姜赦一處關鍵本命竅穴,在那雄偉城頭矗立起一杆大纛……姜赦體內處處凝滯氣血,牽扯魂魄,何談如臂指使?
陳平安鬢角髮絲飄搖不定,眯眼而笑,一伸手,凝聚天地間精純的殺伐之氣,顯化出一杆演武場上最尋常不過的白青岡木槍。
手持長槍,陳平安腳尖一點,坑底地面震動,身形一閃而逝,鰲魚翻背似的,原地往外激射出一圈圈拳意漣漪,大地滿目瘡痍。
好像陳平安打定主意,姜赦最擅長什麼,便要以此相問,一較高低。
先是拳法,再是兵家神通,到現在的槍術。
與姜赦拉開距離,懸在天地四方的仿劍,分別劍光一閃,青天大道竟如軟泥,四把仙劍頃刻間消逝不見。
姜赦一邊分心探查那幾把難纏仿劍的跡象,一邊等待陳平安的靠近,近戰搏殺如巷中狹路相逢勇者勝。
此次開場卻是一手爐火純青的五行土法,撮土成山,以心神駕馭座座山嶽,浮在高天,朝那姜赦,落山如雨。
姜赦打碎數以百計的山嶽,響動如天雷滾滾,落地生根的山
嶽數量更多,在大地之上一線蜿蜒如龍脈。
在天地之間猶有形若雁陣的山嶽依次轟然下墜。姜赦不勝其煩,照理說先前練手,陳平安就已經將體內洞府積蓄的天地靈氣揮霍一空,哪來這麼多嶄新的天地靈氣,何種神通,無中生有?
這回的縮地山河,陳平安身形騰挪,便以龍脈諸峰作為步步登高的臺階,提搶踩在各座群山之巔,腳步每一次“接壤”,身形便壯大幾分,臨近姜赦之時,已經若山神巨靈一般龐然大物。見那借助山河之力的陳平安非是紙糊的空架子,姜赦在空中亦是雙肩一晃,現出一尊寶相森嚴的金身法相。陳平安或直行直用,當中一點。或步罡縮地,槍走如龍脈蜿蜒。最終槍尖吐氣如飛劍一戳,挑其手筋,順勢扯下姜赦手臂一塊血肉。
卻被姜赦一槍掃中,攔腰打斷,身形化作十數道劍光在別處恢復身形,姜赦再一槍作刀直直當頭劈下,陳平安雖然再次避開,身邊空中卻轟然裂出一道漆黑如墨的光陰溝壑。
雙方各有往來,誰都不敢硬扛,每一槍的軌跡,蘊藉無窮拳意餘韻,光彩絢目,如一條條弧線肆意切割這方青天,縱橫交錯,道意經久不散。
姜赦槍術專為戰陣衝鬥而創,大開大合,開了陣,直取上將首級。
反觀陳平安,便如那江湖遊食者的武把式,招術精妙,名目繁多,卻輸了幾分用之如神的渾厚道意。
陳
平安擰轉身形,頭也不轉,驟然轉腕,勢大力沉,一槍向後迅猛戳出。
一槍戳中姜赦法相心口,正要將通個透心涼,再攪爛其心竅附近的周邊洞府,好與那三份武運來個裡應外合。
卻被姜赦更早一槍戳中脖頸,將陳平安挑高在空中。
兩把仙劍同時刺中姜赦法相的雙手,另外兩把則從姜赦腳背處筆直釘入。
無視那些仙劍,姜赦微微仰頭幾分,冷笑道:“意義何在?”
撤掉法天象地的神通,陳平安左手持槍,右手抹了一把脖子,手心全是滾燙的金色血液。
姜赦不約而同收起法相,心口處鮮血淋漓,只是這點傷勢瞧著滲人,實則可以忽略不計。
陳平安手中木槍化作一陣灰塵隨風飄散,
姜赦緩緩收回長槍破陣,從太陽穴處拔出一根繡花針似的仿劍,雙指抵住劍尖劍柄,將其一點點壓碎。
所幸對陳平安而言,不過是一片混沌中再添一份大道資糧。
姜赦說道:“知道你還沒有出全力,還在故意以繁雜念頭拖累身形。若只是想要拖延時間,等待援手,我可以在這裡等著,陪你聊幾句都無妨。可如果想要痛痛快快打一場,那就別藏掖了,不如各自掂量一下斤兩。”
陳平安搖頭說道:“不是故意有雜念,是當真收束不住。”
以一副粹然神性姿態現身的陳平安,到底如何難纏,大驪京城那撥地支修士,想必最有發言權。
師兄崔瀺精心挑選、
朝廷不計代價給予天材地寶、安排明師指點,一洲資質最好、修道最順遂的修道胚子,不過是跟趁機溜出牢籠的“陳平安”打了一場架,結果不少修士都有了心魔,就是明證。如果不是它當時忌憚禮聖,只憑陳平安“自己”,未必能夠將其降服。
姜赦笑了笑,“神魂一道,不如崔瀺多矣,就是個沒有天資的蹩腳學生,只能拿勤勉說事。如今這副尊容,倒是跟吾洲有幾分相似了。”
陳平安一挑眉頭。
姜赦點頭道:“怎麼,擔心我與吾洲早有密謀,分贓了你?這種事,還真說不準的。”
陳平安笑道:“求之不得,來就是了。”
與其提心吊膽防賊千日,不如立竿見影殺賊一時。
大煉法寶,以量取勝,是為了夯實道基,要將仙人境的底子打得牢固異常,爭取有朝一日,能夠將人身千餘個洞府悉數開闢,好為證道飛昇做準備,只等私下傳授丁道士的那門飛昇法,得到驗證,確定了切實可行,說不得陳平安的破境,對外界而言,只在瞬間。
光靠自欺欺人的“遺忘”,封禁種種過往記憶,來打造牢籠,靠一堵堵文字長牆來作天塹、關隘,用以囚禁神性,終究是治水靠堵的下乘路數。所以每一件大煉的本命物,對於神性而言,都是一道道額外的枷鎖。在扶搖麓道場閉關,陳平安的設想,是等到自己躋身了飛昇境,再來尋求根治之法。
到
時候飛昇境該做什麼,目的明確,不過就是三件事,找出缺漏的本命瓷碎片,重新拼出那件完整的青瓷鎮紙。與自己的神性來一場清清爽爽的論道。屆時魂魄無礙,道心也無礙,就可以沒有後顧之憂,放心嘗試著找出一條大道,嘗試合道,成為十四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