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零九十三章 雪光

山中連雨,草木最知春。

在那改名為折腰山的山腳酒肆,與自家山頭一併改了名字的山神娘娘宋瘠,施展望氣術,遠眺玉宣國京城。

她已經顧不上擔心馬氏的命途了,只是憂愁自己的折腰山毗鄰京城,害怕被殃及,就是不知先前那一行人,會在京城內掀起多大的風浪,就怕這種動輒山崩地裂的神仙打架,雙方一上手就不收手啊。那三個先前在此避雨歇腳的酒客,龍泉劍宗現任宗主劉羨陽,白帝城鄭先生的嫡傳顧璨,寶瓶洲四大宗師之一的裴錢,他們哪個不是以前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一洲拔尖人物,撇開身份、實力不談,宋瘠畢竟是位女子山神,因此對那年紀輕輕卻名動天下的裴宗師最是仰慕,若非今天玉宣國這場變故,她能在自己鋪子喝酒,宋瘠得多開心?宋瘠幽幽嘆息一聲,倒是羨慕起附近那些水神同僚了,至少可以稍稍遠避風波,她提了提裙角,露出一雙繡鞋,哀怨起那山中祠廟金身神像的“不長腳”了。

就在此時,門口憑空現身一個莊稼漢模樣的老人,嚇得宋瘠就要當場跪地行禮,畢竟這位可是頂頭上司的上司,雙方神位品秩差了太多。來者正是一洲西嶽山君,如今該敬稱為神君的佟文暢了,雙手負後,率先跨過門檻,說道:“今日不談公務,不必拘束,只是找個地方喝酒,你是主人我是客。”

宋瘠震驚之餘,如釋重負,立即愁眉舒展,有佟神君在此,她這小小山神的祠廟必然無憂了。

京城內,顧璨施展縮地神通,一步離開了皇宮,徑直來到欽天監附近,也沒有給那位名義上的婢女打招呼,只是如遊人一般,獨自逛起了這邊的街鋪,在一間賣善本的書肆內隨便翻檢書籍,選了一本託名某某真人的神仙書,給掌櫃放在了顯眼的位置,市井坊間,這類書籍還是比較不暢銷的,顧璨隨手翻開一頁,是說那山中仙人如何烹煮幾種藥膳的,按照這本書上的說法,仙家的山野清供,大有玄妙,食之神爽肉不肥,可讓濁氣轉為輕靈,久而久之,食客便可以身輕如葉,健步如飛,跋山涉水如履平地……顧璨笑著搖搖頭,煉氣士入山修道,想要達到輕身舉形這一層境界,哪有這麼簡單,不過書中有句批註倒是不俗,等於一語道破了天機,古真煉仙丹,採藥窮山川。

有嬌媚女子,姍姍然步入鋪子,故意一個踉蹌,腰肢擰轉,倒向顧璨懷中,顧璨頭也不抬,只是伸手抵住那女子的額頭,再一推遠。看得一旁賣書掌櫃瞪大眼睛,不曾想這位只看不買的客人,還是一位正人君子。換成自己,同樣是伸手“攙扶”,慌亂之下,可保不準會按住那美人嬌軀何處。

女子站直了身體,掩嘴嬌笑道:“公子此行還算穩當?”

顧璨置若罔聞,只是與那掌櫃問道:“鋪子裡有沒有賣百劍仙印譜?”

掌櫃一頭霧水,好奇詢問道:“是哪位金石大家編的?敢問是原鈐本還是翻刻本?”

顧璨笑了笑,放下手中書籍,帶著顧靈驗離開鋪子,走在一條相對僻靜的巷子裡,粗略看過顧靈驗此行的收成,一併收入囊中,給出一個不高不低的評價,“湊合。”

顧靈驗從袖中摸出一枚山鬼花錢形制的方寸物,笑嘻嘻邀功道:“還有這個。”

顧璨問道:“什麼?”

顧靈驗說道:“都是些古舊曆書,不同年份的,還有些是跟曆書相關的專業書籍,數算非我所長,我看著就頭疼,便一股腦兒都裝進了咫尺物。”

顧璨分出一道神識,檢閱花錢內的儲藏,粗略掃了幾眼,只從中取出一些薄薄的冊子,好似掐尖一般,就將那件方寸物拋還給她,“其餘的歷書,都給欽天監還回去。”

自上古起,人間王朝就開始有了編訂和頒發曆書的定例,山上有些好事者,就喜歡蒐集這個,珍藏不同王朝不同年份的歷書。不過顧璨留下的,只是前人勘定、編纂的律歷,還有一些附帶的日躔月離表的校正,好像對曆書並不感興趣。見她滿臉心有不甘的表情,顧璨與她大致解釋了一下,“按照市井說法,如果蒐集一甲子的歷書,就會家遭回祿。”

顧靈驗眨眼,“什麼意思?”

顧璨說道:“就是宅子容易走水,發生火災。”

顧靈驗問道:“真的假的?”

顧璨說道:“有些事情,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犯不著以身試法,驗證真偽。”

似乎心情不錯,顧璨難得在她這邊多說幾句閒天,“若是遇到星變導致的洪澇災害,各國朝廷就會‘請出’一整套甲子曆書,行壓勝之法。所以欽天監用來儲藏各朝曆書的地方,就有了講究,比如書樓名稱的某個字,一般都會是水字偏旁,例如淵,源,溯、津等。”

她小雞啄米般點頭不已。

顧璨突然問道:“這枚山鬼花錢,哪來的?”

顧靈驗嫣然笑道:“蠻荒天下也有仙家渡口和市井坊間好不好,還不許我踩狗屎撿個漏啊。”

山鬼,是為了與正統山神區分開來。請道觀開過光的山鬼花錢,被視為純陽之物,既可鎮宅,也能懸佩。

哪怕是在山上,這類花錢都頗受歡迎,因為沒有請神容易送神難的顧慮,用以開爐鎮庫效果不錯。

顧璨說道:“值點錢,好好留著。”

顧靈驗問道:“公子還是沒想好宗門選址?”

顧璨點點頭,“不是小事,反正不急,多看幾個地方好了。”

顧靈驗笑道:“說到底,公子就是猶豫,舉棋不定了。”

不惜與靈飛宮交惡,也要橫插一腳,從青杏國朝廷手上,買下那處被說成是小書簡湖的合歡山地界。

顧璨總不可能是嫌錢多燙手吧。

說到底,就是顧璨猶豫了,一個衝動,想要在將宗門選定在那合歡山地界,做點什麼,好跟某人證明些什麼。

只是理智又告訴他這種選擇,屬於不過腦子的白痴舉動。

顧璨不願意跟她聊這個,心思轉移別地,自顧自笑了起來。

她好奇問道:“公子是想到了什麼好玩的事情?”

顧璨笑道:“寶瓶洲這邊還好,消息閉塞,知道事情不多。牆裡開花牆外香,在別地,有些說法,很有意思,都覺得他是書香門第出身,自幼就飽腹詩書,理由很好玩,‘君看百皕譜,豈是布衣語。’”

她掩嘴而笑,確實有趣。

顧璨繼續說道:“即便了解他的大致出身,曉得他是泥腿子,也說是什麼這就叫寒門生貴子、白屋出公卿,定然是‘陳君年少就慨然有立偉功於天地之志。’”

一想到這些溢美之詞,顧璨就想笑。

她小心翼翼說道:“若非中土文廟刻意隱瞞,莫說是敬稱‘陳君’,都有人尊稱‘陳子’了吧?”

顧璨一笑置之。

“公子,有想過這輩子一定要成為什麼樣的人嗎?”

“只想過不想成為什麼樣的人。”

“舉個例子唄。”

“比如你這種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

“我的公子唉,中用不中用,你又沒有試過。”

天上下雨地上流,床頭打架床尾和,哈哈。

到了一處,見顧璨停步不前,顧靈驗疑惑問道:“公子,這是?”

顧璨說道:“等個人,約好了在這邊碰頭。”

顧靈驗愈發好奇,“皇宮裡邊藏著高人?”

顧璨說道:“沒有那麼多漏可撿。國師黃烈,金丹境,我拉攏他來當宗門的供奉,熟諳山上風氣和官場規矩,他可以幫忙處理一些庶務。”

顧靈驗問道:“需要?”

顧璨說道:“白帝城當然不需要,但是我這座宗門需要。”

這是一處略沾仙氣的京城名勝,名為月鏡潭,養了各色鯉魚,玉宣國京城百姓自古就有來此放生的習俗。水潭邊構建一亭,亭額掛一古鏡,楹聯斑駁老舊得厲害,內容是那魚蝦鱉蛇不用避,此光只是照蛟龍。傳言每逢明月夜,此地水面尤為皎潔明亮,波光粼粼,好像確實如楹聯所說,並非虛言。方才顧璨沒有走入涼亭,而是在附近的一處道觀門口停步,夾雜於繁華鬧市中,卻是一處香火不旺的冷廟子,凡俗夫子路過就會錯過的那種。顧靈驗看著門臉兒很小的清淨道觀,此地門聯也是怪的,一片精靈合有神,不知熔鑄更何人。更像是半幅對聯的文字……顧靈驗瞬間瞭然,莫不是與那涼亭楹聯才算合稱一副對聯?如此一來,顧靈驗便對這名為“崇陽”的冷清小道觀,高看了一眼半眼,可惜她不諳望氣之術,看不出更多的門道,至於說什麼嬉戲人間的高人在此隱居修道之類的,她是不當真的,更不上心,一來觀內靈氣稀薄,再者什麼叫得道高人?她自己就是資質極好的玉璞,裡邊難道有仙人坐鎮,飛昇在此煉丹不成?

她轉頭望去,來了個……不算年輕的金丹地仙。

是這座道觀的主人?

顧璨笑問道:“交接完畢了?”

黃烈點頭道:“按照你的吩咐,跟薛逄照實說了,一聽說是你,滿臉吃著屎的表情,根本不敢說什麼。”

突然意識到這個比喻,似乎有點不妥當,老人趕忙笑道:“口不擇言,見諒個。反正就是雙方都客客氣氣的,好聚好散。”

顧璨說道:“以後說話可以隨意點。薛逄尚且能夠容忍一個捫蝨脫靴的國師,我的氣量總比他要略大幾分。”

黃烈笑道:“這敢情好,來時路上,還在糾結,會不會被顧宗主給騙進門了就翻臉不認人。”

顧璨搖頭說道:“你還是對我們白帝城不瞭解,外界傳聞以訛傳訛,做不得準的。白帝城之內,土生土長的譜牒修士外出做事,路子比較野,半路入城的山澤野修反而規矩重。”

黃烈小心翼翼說道:“我有無機會去白帝城內走馬觀燈一遍,能夠看個大略風貌即可,實在是既好奇又憧憬,心神往之已久。”

顧璨說道:“以後白帝城的門檻只會越來越高,此事確實不太容易,但是可以商量,比如等你躋身元嬰境再說。”

顧靈驗好像才發現有這麼一號人物,笑容嫣然,陰陽怪氣道:“哎呦,了不得,竟然還是一位金丹老神仙。”

黃烈哈哈笑道:“馬馬虎虎,一般一般。”

顧璨瞥了眼她,提醒道:“說人話。”

她顯然是個聽勸的,姍姍然側身斂衽施了個萬福,“奴婢靈驗,見過前輩。奴婢跟隨公子時日尚短,不懂規矩和禮數,懇請前輩贖罪個。”

顧璨介紹道:“她如今化名靈驗,蠻荒妖族出身,玉璞境,資質不錯。”

黃烈竟是半點不意外,鄭城主他老人家的高徒,出門不得講點排場啊?不過就是帶個玉璞境的貼身侍女,完全沒必要大驚小怪。

想是這麼想,老金丹心中難免惆悵,眼前這個貌似柔弱的年輕女子,終究是一位高不可攀的玉璞境啊,關鍵是她來自蠻荒天下。

黃烈忍不住好奇問道:“陳山主是怎麼樣一個人,也如白帝城一般,內裡的真實景象,跟外界傳聞偏差極大?”

顧璨笑道:“不用反覆利用他來敲打我。”

黃烈頭皮一緊,“不敢,顧宗主誤會了。”

顧璨說道:“那就儘量不要讓我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