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借拳

餘時務茫然無措。

陳平安笑道:“本來還有一個問題,暫時算了吧,等你想明白了第一個問題的答案再問不遲。”

餘時務頭大如鬥,擺手道:“別問別問。趕緊換個地方。”

修道成仙大不易,一處山清水秀的修道之地,有那歷史悠久的仙家府邸,講究天時地利人和兼備。

山川秀美,來龍去脈,靈氣清淨充沛,需無渾濁之氣。他們來到一處仙家屋舍,女子閨閣?修道之人,在道場內端坐蒲團,閉門心齋,或焚香,或點燃符籙,都是山上常有的計時之物,用來幫助練氣士確定大小周天的。只是屋內裝飾,過於脂粉氣了些。空無一人,必然是一位練氣士的女主人似乎暫時未歸。先前看那山門牌坊和山間崖刻,餘時務判斷這裡應該稱之為秦望山花蕊峰。

此時此地此景如“止境”。

餘時務問道:“這是你打造山上仙家的……模板、範式之一?”

陳平安點頭道:“所以比起一般女修,屋內裝飾之物要更多些,略顯臃腫繁雜了,不過還算符合她目前身份、年齡和心境。”

“十七歲,她在上山之前,出身頂尖豪閥,上山之後,受到師門長輩的寵溺,經常下山歷練,手頭寬裕,不缺錢,嗯,簡單說來,就是她到了鬧市店鋪,就可以花錢都不帶眨眼的,只管買買買。”

“這些年,她就時常自怨自艾,一直嫌棄自己的皮膚略黑了點,還有就是眉毛稍微粗了點,再就是她覺得自己不夠瓜子臉,但是因為山上有山上的講究,要比山下市井的‘破相’更有說法,曾經有位師姐告誡過她,千萬別想著動那張臉。凡俗身弱之人,以及江湖習武之人,頻繁開口都容易散神氣,而入山修仙之人,本就屬於好命中的好命,就更動不得一張臉的五官了,所以一旦動了根本,長遠來看,註定是得不償失的賠本買賣。”

餘時務隨手拿起梳妝檯上邊的一隻籽料玉雕鹿銜靈芝小粉盒,砣痕清晰,一看就是手工打造的精巧物件,問道:“在這座天地,第一架古玉磨輪砣具在哪裡?”

陳平安笑道:“問了個很關鍵的好問題,你總喜歡說自己不諳世情庶務,實屬過謙了。”

餘時務說道:“託你的福,得以在此雲遊千年,我再對身邊事物不上心,總還是有幾件過目不忘的事物。”

畫案那邊,擱放著紫檀木架的硯屏,還有一對白釉瓷器的太獅少獅香薰,靠窗花幾那邊,並排擱放三隻水仙瓷盆。

真可謂是琳琅滿目,精彩紛呈。

餘時務視線遊曳而過,“它們都有來歷?”

陳平安點頭道:“都有各自的傳承和故事,值錢的古董珍玩嘛,最重視一個流傳有序,沒點背景故事,就沒那麼值錢了。比如桌上只美玉堂珍玩款橋耳爐,又名鳳眼爐,內刻三字,姜娘子。是開國皇帝御賜給國子監初代祭酒的,是她所在家族的傳家寶。還有那把師門賜下的玉竹扇子,一邊扇骨刻十八羅漢,栩栩如生。另外一邊刻字,蟠桃結實三千歲,筆底能開頃刻花。我在上方曾吃過,至今猶醉一天霞。扇骨兩邊分別署壽眉,夢吉,都是當朝屈指可數的竹刻大家。其中最值錢的,她以為是那隻香爐,實則不然,真正稱得上是仙家福緣的,是她去年從路邊攤撿漏買來的那把古銅梳妝鏡,篆刻巫山二字。不過此物比較燙手,因為在這裡,屬於那種旁門左道的法器,將來某天,她才會知道古鏡是一處既可以是旖旎香豔也可以是道法玄妙的雲雨秘境。”

餘時務佩服不已。

“其實耗費心思最多的,是這個。”

陳平安丟給餘時務一本仕女圖畫冊,餘時務接過手後,翻開一看,原來每一幅畫頁都繪同一貌美女子,只是有著不同樣式的妝容,各類髮釵和衣裙。

餘時務哭笑不得,陳平安一本正經說道:“衣食住行,衣字當先,馬虎不得。”

餘時務約莫是受不了這裡的濃郁脂粉氣,放下畫冊,推窗遠眺,喃喃道:“陳平安,早知如此,我打死都不會跟你起衝突。”

陳平安笑道:“過獎了。”

陳平安拿起那本被餘時務放回原位的畫冊,隨口問道:“餘時務,你有某種比較特別的成就感嗎?”

餘時務搖頭道:“你是知道的,我看待修行比較輕巧,做什麼都提不起太大興致,真武山自有傳承,我雖然輩分比較高,但是歷來不需要我來擔責任挑擔子,既無希冀或是野心,何來滿足或是成就。陳平安,你呢?”

陳平安笑道:“年輕那會兒,是隨便買書可以不用看價格。還有路上遇見高人,可以心平氣和。”

餘時務點頭道:“錙銖必較,小氣掙錢,豪擲千金,大方花錢,取捨在己,倍感痛快。”

好似記起一事,餘時務似笑非笑,“有個小道消息,說年輕隱官在那城外廝殺,曾作女子裝束,瞞天過海,殺敵賺功?”

陳平安竟然連否認都省了,大言不慚道:“江湖中人,不拘小節。”

記得劍氣長城那邊最早洩露這個內幕的,好像是陸芝?好事不出門,外事傳千里?

為了消弭掉這個傳聞的影響,陳平安還曾琢磨出一個類似往酒裡兌水的法子,就是讓林君璧那幾個白眼對青天的瀟灑美少年們,有樣學樣,可惜都被拒絕了。

陳平安問道:“你從哪裡聽來的小道消息?誰的消息這麼靈通?”

餘時務自然不會傻乎乎洩露消息來源,玩笑道:“這是打算先堵門再堵嘴,談不攏,就殺人滅口?”

陳平安無奈道:“不至於。”

餘時務收起笑意,沉聲說道:“想好了,我願意將這裡當作修道之地,逃難也好,改命也罷,我都信你一次。我發個誓?”

陳平安擺擺手,“有些人對天發誓屁用沒有,但是有些人說話比發誓更有用,你屬於後者。”

餘時務約莫是解開了心結,性情有變,讓他眉眼明亮幾分,笑道:“我信得過自己,只是無法完全相信陳山主。你得發個誓。”

陳平安一笑置之,這回難得以心聲開口言語,“事先說好,躲在此地,也不算什麼萬全之策,至多是多出一層緩衝。第一,我只能儘量保證你不會身死道消,不會因為有人故意阻礙那個存在的物歸原主,就讓你某天暴斃或是被迫散道,或是用某些你我如今想都想不到的手段,提前一步,處置餘時務的真身皮囊、魂魄以及那三份武運,一切只為了防止那個存在重返巔峰,得以補全身軀。這些是針對陰謀家的,第二,如果那位正主找上門來,跟你要債,我也只能說是幫你從中斡旋,打個商量,爭取讓他同意保留你的全部神志和記憶。”

萬年之前,人間第一場嚴格意義上的“兵解”,正是那位既有開天之功又有分裂之過的兵家初祖,由於功過不可相抵,此人身軀被斬為五份,他的魂魄則被囚禁萬年。人間武道,始於此人。

按照陳平安得到的線索和自己的推衍,青冥天下那座水底藕神祠藏著一份武運,此外餘時務繼承了家族代代相傳的其中一份武運,再加上師兄崔瀺的暗中謀劃,文廟授意姜、尉兩位中土兵家祖庭的老祖師,將其餘兩份武運贈送給真武山餘時務,最後一份武運歸屬,當是在西方佛國某地。顯而易見,一旦寶瓶洲被蠻荒妖族攻破,崔瀺就要破罐子破摔……直接掀桌子了,他不管是自己出手,還是說服文廟,最終讓三教祖師點頭,總之崔瀺肯定有手段拿來其餘兩份武運,悉數歸於餘時務一身,屆時會以餘時務作為類似渡口的存在,好似負責“接駕”提前出獄的兵家初祖的魂魄,借屍還魂也好,鳩佔鵲巢也罷,總之就是讓後者降臨人間,作為提早結束囚禁和補全武運的報酬,由兵家初祖在北俱蘆洲或是南婆娑洲待客蠻荒。

一旦兵家初祖現世,重返人間,而且願意出手幫助浩然天下,相信其意義之大,絲毫不亞於白澤重返蠻荒天下。

餘時務十分豁達,灑然說道:“我心裡有數,那幾份武運根植於魂魄極深處,任誰有通天造化,也很難做到抽絲剝繭,所以我根本不敢奢望肉身和魂魄的完整,只要能夠讓我保留大部分記憶即可。比如現在這幅尊容,習慣成自然,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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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點頭道:“你能這麼想,我就輕鬆很多了。”

餘時務問道:“既然這是一場公平交易,你想要從我這邊得到什麼?”

陳平安說道:“需要你做兩件事,第一件,很淺顯,就是你與另外兩位道友一起,你們必須各自窮其心智,精誠合作,逐步完善這座小千世界。”

餘時務點頭道:“樂在其中。第二件事呢?”

陳平安反問道:“你學過拳嗎?”

餘時務一頭霧水,只覺得莫名其妙,苦笑道:“在我知道那個真相之前,沒興趣學拳,知道真相之後,當然是更不敢學拳了。”

陳平安說道:“餘道友,說句可能比較刺耳的真心話,你們修道之人,沒有反客為主的心思,是不是太過暴殄天物,辜負仙材資質了?”

餘時務笑道:“假設換成是你,就要爭上一爭了?”

陳平安笑而不言,只是一步跨出,帶著餘時務離開仙家府邸,徑直來到那處遺蹟的青色河畔,將那兩位女子喊來跟前,“幫你們相互引薦一下,這位是餘時務,餘道友。她們是蠻荒女修,真名蕭形,馬府廚娘,化名於磬。接下來,我會放開大部分禁制,讓你們自由往來於多數的幻象天地。”

如此一來,五行有三。

於磬神色木然,渾渾噩噩,行屍走肉一般,真是度日如年一般的慘淡光景。反觀蕭形眼神炙熱,終於又多了個聊天解悶的對象。

陳平安悄然撤掉於磬身上的那條光陰流水,這讓脫離那座無形牢籠的於磬瞬間神識清明起來,只因為她一時間無法適應,頹然坐地,大口喘氣,汗流浹背。蕭形想要去攙扶,立即被於磬厲色訓斥,蕭形笑得花枝招展,她伸手指向體態豐腴的婦人,好似邀功一般,與陳平安和餘時務言語一句,說她不是心心念念想著當劍修嘛,我就好心好意,幫她打造出了一把品秩很高的本命飛劍,名字都想好了,就叫鴆酒……餘時務見此便有些頭疼,以後就與她們朝夕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