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零五十八章 大師兄和小師弟

    潁川郡境內,有三騎並駕齊驅於風雪天,循著地圖指示,岔出相對寬闊的官道,轉入一條山中小路。

    晌午時分,只因為這場鵝毛大雪下個不停,三人視線模糊,使得本就崎嶇的山間小道愈發難行,虧得三人坐騎,都非劣馬,而是出自京城道院的駿馬,據說是山蛟後裔,雖然血脈稀薄,但是跋山涉水如履平地。這趟出門,他們除了各自的通關文牒,最重要的,還是那道出自本國京城吏部侍郎親筆撰寫、由護國真人畫押、再由汝州最大道觀勘驗批示通過的公文。

    為首一騎,年輕女子,戴烏紗冠,身穿一件厚實溫暖的碧青色道袍。

    曲眉豐頰,身段看著顯瘦實腴,乘一匹淺黃色駿馬。

    一雙繡鞋微微露出,輕點金鐙。

    後邊兩騎,一男一女,男子騎黑馬,作青色素雅的道袍裝束,頭戴竹編斗笠,背劍。

    女子身材魁梧,肌膚本就黝黑,在雪天映照下就更如黑炭了,穿得卻是花俏,一件描金團花的胭脂紅裙,袖口繡鸞。

    作為隨從丫鬟,她年紀不大,就是身材過於壯碩了點。腰間懸配一刀朴刀。

    她騎乘的也是一匹高頭大馬,兩邊各掛一隻老舊箱子。一箱裝衣物,一箱裝書。

    還有一件價值連城的方寸物,小姐也一併給予她保管,是家族老太爺在小姐躋身洞府境之時賜下的重寶。

    有了方寸物,這趟出門,他們才可以輕裝簡行,除了各自斜挎包裹和馬鞍兩邊掛著的兩隻箱子,那些可以摺疊起來交杌,食盒花幾,以及瓶瓶罐罐,都一併裝入了方寸物。

    來潁川郡長社縣擔任一座小道觀住持的女子,名簡素,她在去年入冬時分,剛剛躋身洞府境,暫無道號。

    師兄柴御,字元嘉,觀海境,道號“繩墨”。祖籍並不在潁川郡所屬的南山國,而是師門金槨派道場所在的轂率國,國境內古木參天,在青冥汝州極負盛名。

    侍女蘇乘,小名花俏。是個地地道道的“花痴”,擅長種植各種花卉,尤其精通栽培牡丹,在京城那邊,簡家的花園都是小有名氣的,一半功勞歸花俏。

    最近一年內,天時可謂古怪,先是去年夏大旱,號稱五百年不遇,天下諸州水神、水仙一脈叫苦不迭,聽聞許多河伯直接被大日曝曬得金身崩裂了,然後是入冬就連綿暴雪,就說今日,都是暮春時節了,依舊是雪大如花,柴御扶了扶斗笠,伸手擋在嘴邊,說道:“師妹,明年開春,玉皇城就會按例頒發道號,你到了長社縣道觀那邊,千萬千萬,別忘記自擬幾個心儀的道號,最好在今年入秋前就寄給京城家族和師門祖師堂,兩邊都好替你早做準備,幫你謀劃謀劃,爭取讓你喜歡的某個道號,保證能夠在玉皇城那邊通過,至少書信往來一次,聽師兄一句勸,一些個意思太大的道號,就別想著碰運氣了,肯定通不過的,雖說每位道官都有三個自擬道號,可以讓玉皇城報備,但是青冥十四州,一甲子才能碰到的盛會,寄希望於此的天下道官何其多,數以百萬計,每人三個,加在一起,動輒就是千萬個道號,成功討封的難度可想而知……”

    簡素笑著打斷師兄的碎碎念,“跟白玉京玉皇城‘討封’,本來就是碰運氣的事情,通不過是正常的,通過了才是意外之喜。反正討封不成,大不了就用我們南山國自家的那些備用道號好了。”

    各州道官有無道號,是一道分水嶺。這意味著授籙道士找到了度師,如俗子及冠,有了個字。

    只是在青冥天下,想要有個道號,可不容易。

    各國朝廷,都專門設置有一座專門記載道號的檔案庫,每過甲子,修正、更新和補充一次,

    因為天下十四州大小道觀,所有的十方叢林,都屬於白玉京,故而任何一位道官的道號,絕對不能重複。

    所以每逢甲子期限一到,就是一場多如過江之鯽的“求道”盛會,若是能夠得個玉皇城親自頒發、寄出一道公文的道號,就會被道官視為“得道”,討著了一個天大的好兆頭,所以柴御和簡素才會在閒聊中稱之為“討封”。而且創建玉皇城的道士,又是白玉京大掌教,道祖首徒,所以憑此得到的道號,意義非凡。

    故而大掌教寇名,宛如這撥道官甲子一屆鼎盛科舉的“座師”一般。

    為了爭搶和預定道號,所以開春這一天,職掌天下道士譜牒道籍錄檔頒佈的白玉京玉皇城,就會於子時“開門”,傳信飛劍、七彩符籙如蝗群一般,遮天蔽日,蜂擁而至,就為了幫助自家王朝道場內的道官求來一個早早相中的“美意”道號。

    十四州,許多早就是上五境的大修士,甚至至今都無一個正經道號,為的就是“碰運氣”,結果十幾次了,都未能討封成功。

    花俏伸手拍掉坐騎馬脖鬃毛間的積雪,說道:“小姐,朝廷禮部預留道號,從白玉京到咱們汝州,歷來都是被赤金王朝過了一手,可能期間還要再被其餘幾個大王朝篩選一遍,最後才到我們南山國,就只剩下那麼百來個道號,還都是別人撿剩下的了,寓意平平,聽著就很一般,有些生僻晦澀得都不像道號了,我連某些字都不認識,竟然還有些三字、四字道號的,像話嗎,稍微過得去點的,早就被那倆門派祖師堂搶走,或是被那幾座最大的道觀跟朝廷走後門,悄悄花重金買走了。好不容易剩下幾個湊合的道號,也都是被人爭來搶去,打破頭去。”

    見師妹還是有些心不在焉,柴御便說道:“經常因為這個而起風波,許多豪門世族為此明爭暗鬥,齟齬不合。”

    簡素伸手接過飄落在掌心的落雪,喃喃道:“道號不也是身外物嗎?俗子爭名奪利,情有可原,可我們是道士啊。”

    柴御搖搖頭,倍感無奈,正要辯解一番,好讓師妹的想法不要這麼天真,太不務實了。

    簡素明顯不願跟師兄爭吵此事,她已經笑道:“曉得了曉得了,我一定會上心的。”

    此外,所有上五境道官的道號,哪怕已經兵解離世的,後世都不得重複他們的道號。

    聽說陸掌教就一直建議,要求對外開放歷史上那些玉璞境道官的道號。

    傳聞這位掌教還曾建議,將某些過世地仙的道號,白玉京可以代為封存、保管百年。

    各個道場的後世弟子、徒孫,或是家族子弟,如果將來有誰成功躋身地仙,就可以補缺,算是繼承這個道號。在這之前,那位道士同樣可以按照流程走,擁有一個按部就班而來的道號,但是躋身地仙之時,如果想要繼承道號,就可以走一趟白玉京玉皇城,親自取回道場祖師爺、或是家族先祖的那個道號,而且兩個道號並不衝突,無需取捨,可以同時擁有兩個道號,就像文人雅士的自號、別號。

    但是可惜這兩個提議,都未獲得通過,整座天下都心知肚明,能夠駁回陸掌教建議的白玉京道士,就只能是餘掌教了。

    聽說浩然天下那邊,就沒有這樣的講究,只有一些大仙府的譜牒修士,道號才會被中土文廟嚴格報備和歸檔。

    小門小派的譜牒修士,只要別聲張,得了便宜就偷著樂,不對外大肆宣揚此事,當然也別取那種名氣過大的“老舊”道號,一般來說都沒什麼,文廟書院管不過來,當地朝廷不願管。至於那些所謂的山澤野修,就更可以隨便取道號了。

    要說那座蠻荒天下,不提也罷,就是個無法無天的地兒,哪有半點規矩可言。

    侍女花俏憂心忡忡,“小姐,洪淼卸任之時,留了個不大不小的爛攤子,關於那頭流竄犯禁的女鬼,身份根腳尚無定論,這頭鬼物,至今還沒有被捕獲,蹤跡不明,我們還是得小心些。儘量多走驛路官道,少走這些山野小徑。”

    山間古道,人跡罕至,道路狹窄,馬車根本就上不來,山路間的凹槽,多是茶馬鹽商留下的馬蹄坑窪,道路積雪厚重,馬蹄不小心踩到,就會一瘸一拐,柴御扶了扶頭頂的竹編斗笠,點頭道:“花俏所言不差,我們還是要小心。”

    簡素笑道:“按照縣誌記載,山中有一座歷史悠久的廢棄道館,我們見過了,就繼續走官路。”

    柴御無奈道:“師妹,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先前遊歷集萃峰山腳的黃庭觀,還有隨後兩處古舊遺蹟,你好像都是這麼說的。”

    汝州境內,最大的名勝古蹟,是那座建造在集萃峰山腳的黃庭觀,堪稱巨觀,被尊為由白玉京南華城分出黃庭一脈的道脈祖庭所在,觀內所祭祀祖師,德崇道高,正是南華城的副城主,她被尊稱為魏夫人,道號“紫虛”,青冥天下女子元君第一尊。

    魏夫人也是此次天下十人候補之一。

    她的嫡傳弟子當中,有位天授神通的女冠,司職天下百花的開落,史書上她曾有“分付群芳不出山,人間春季不開花”的舉動,因此差點被餘掌教親手拘押進入鎮嶽宮煙霞洞內面壁思過,還是大掌教幫忙求情,再與那位女冠一併行走天下諸州,將百花還與人間,將功補過,才免去這樁責罰。

    一般大的道觀,尤其是某某宮,往往保存有大量歲月悠久的碑刻,例如某年某月的重修碑記,香客們的捐產碑記,或是記錄家底的畝產碑記,以及還有那種專門記載道統傳承的香火碑記等。每有廟會,商賈雲集,摩肩擦踵。每逢法會,更是仙凡雜處,化形的精怪聯袂而至,來此聆聽道家仙官們的青詞寶誥,鐘鼓齊鳴,玉磬悠揚。

    三騎冒雪來到了山間那座破敗不堪的道館,都有些失望,原本按照地方縣誌上所記載的內容,道館內側殿牆壁上題有一首佚名的龍蛇歌。記載了一樁仙家典故,曾有少年樵夫,誤入此山,因緣際會之下,得授仙法,曾涉水戮蛟捉龍虯,妻二仙女而歸,最後在市井間看破紅塵,攜手道侶重返山中,建造道館,這位得道館主擅長丹青,曾在自家道場內立起一屏風,親手以畫筆點簇群馬,千變萬姿,栩栩如生,每過一年便有一匹駿馬“躍出”屏風,化作靈物奔騰於天地間,屏風上的這匹馬便會隨之褪去顏色,等到百年之後,彩繪群馬皆已經變作白描。館主喜好遊戲人間,經常隱姓埋名,在各國皇宮龍璧上為龍點睛,一遇風雨氣候,壁上石龍便會抖軀動髯,一飛沖天,或是豪門影壁、書房桌案之上繪畫鷹、雀,活靈活現,見之為真,伸手拂之方知為假。相傳此仙還曾畫龍於白素絹布,贈予某位末代亡-國之君,絹布舒捲間便有云氣繚繞,將其珍藏在畫匣之內,常有悶雷震動……最終館主攜兩位道侶一併飛仙離去。餘下空無一人的道館,過路樵夫和羈旅商賈,都說經常可以聽聞群馬於壁上揚蹄夜鳴,如同與在此借宿的路人索要飲水、草料……

    結果到了早已淪為廢墟的道館,什麼都沒有瞧見。

    別說是那架屏風了,就連偏殿壁上的那幅馬圖都是佈滿斤斧鑿痕,甚至許多青磚都被人撬走了,估計被雕琢成了磚硯,成了後世文人桌上的案頭清供吧。

    簡素感嘆道:“可惜就這麼廢棄了,不然在這裡建造一座府城道院,綽綽有餘。”

    柴御笑道:“若是縣誌記錄果真是真,館主仙人曾經親繪素龍贈予前朝皇帝,那麼作為新君的南山國開國皇帝,當然不願意在此重建道館了。”

    在偏殿內暫作休歇,勉強借著殘破牆壁躲避風雪,花俏從方寸物當中取出傢伙什,開始生起火堆,架鍋煮飯,再給道官柴御溫了一壺黃酒。

    簡素坐在小繡凳上,想起一事,問道:“靈境觀那邊的具體情況?”

    “小姐唉,終於想起正事了。”

    侍女花俏趕忙放下碗筷,從袖中摸出一本小冊子,總算有了點用武之地,是她從各種渠道仔細整理出來出來的內容,一條條,一件件,事無鉅細都被她記錄在冊。

    “上任觀主洪淼一走,觀內就沒有授籙道士了,只有幾個常住道人,廟祝叫劉方,五十三歲,是當地人,世代居住在靈境觀附近,身世清白,道觀地產,半數都是他們劉家的田地,好像劉家有條祖訓,後世每一代劉氏子孫,都要撥給道觀一點‘香火田’,不管是幾畝還是幾分田地,劉氏這邊都得儘儘心。”

    簡素笑著點頭道:“很有心了。到了那邊,我們先在道觀落腳,然後就去劉氏拜訪一趟,備好一份過得去的禮物,聊表心意。”

    柴御笑道:“其實洪淼作為住持道士,一直沒有道牒,只是候補道官,跟花俏你是一樣的處境。擔任觀主,屬於破格任用了。”

    簡素說道:“也不算破格重用,畢竟洪老觀主是觀海境的候補道官,來長社縣赴任當住持道士,可算不上是什麼好差事。”

    花俏咧嘴笑了笑,“馬重,就是劉方的遠房親戚,託關係走後門進的靈境觀。洪淼在卸任文書當中,專門提及一點,這個馬重,是有一定機會修行的。當然,洪淼的那份卸任文書還有一份附錄,在官府那邊不用歸檔,自然是故意留給新任觀主作參考的,上邊說廟祝劉方早年曾經承諾靈境觀,會撥給道觀兩畝水田和一片種滿柿樹的山地,山地早就交割了,但是兩畝水田,這些年一直拖著,一看就有賴賬的嫌疑。呵,山窮水惡出刁民。”

    “典客常庚,是個家道中落的當地文人,年輕那會兒家底豐厚,在潁川郡那幾個縣,是個有名的花花公子,過慣了舒坦日子,因為不擅貨殖,每年開銷又大,入不敷出,等到年紀一大,手頭就拮据了,據說是因為靈境觀早年欠了他一筆債,屬於糊塗官司,好像金額不小,道觀實在沒辦法,畢竟涉及到前任觀主,洪淼上任後也不好追究下去,才讓常庚進入道觀當典客,這些年還算老實本分。”

    “陳叢,十六歲。是典客常庚的親戚,他們是同年進入靈境觀。”

    “林攄。”

    “嗯?”

    “攄,提手旁,加一個考慮的慮字。家裡在縣城那邊開了三家店鋪,有點錢,算是一戶殷實人家,祖上都是當地縣衙胥吏出身,因為前些年我們南山國大力裁撤白書胥吏冗員,林攄父輩這一代混不下去了,才轉去經商,如今跟縣衙當差的關係不錯,勉強能算地頭蛇吧,比較勉強。”

    “土膏。‘陽氣俱蒸,土膏脈動’的那個土膏。”

    花俏說到這裡,也是笑了笑。雨催土膏動,萬草千花一餉開。

    簡素問道:“土膏?是本名嗎?”

    花俏點頭道:“是本名,不過其實此人出身平平,祖上是從外郡遷徙到長社縣的外鄉人,曾經開過幾年的武館,很快就經營不下去了,可能攢下些家底,才能讓土膏進入道觀。”

    柴御笑道:“姓氏都少見。”

    簡素微微皺眉,越聽越覺著不對勁,“靈境觀再小,好歹也是朝廷記錄在冊、當地官府出資建造的正統道觀,想要成為這類道觀的常住道人,好像不是花幾個錢就能進的吧?”

    柴御忍住笑,“其實不難理解, 潁川郡本就不是什麼大郡,長社縣又是最窮的一個,地方偏遠,估計道觀實在是太窮了。”

    類似的道觀境況,其實並不罕見。只是師妹出身一國豪閥門第,又是自幼修行,她當然不太瞭解這種鄉土人情。

    只說一國境內的道府郡縣,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有些縣富得流油,有些郡府卻是窮得揭不開鍋。

    許多看似轄境幅員遼闊的府郡,每年上繳賦稅,可能還遠遠不如一個別地的縣。

    簡素問道:“洪觀主在公文上有沒有寫,他可曾傳授給他們一兩種入門的仙家導引術?”

    花俏點頭道:“有的,只是效果不佳,可能稍微與道官沾點邊的,就只有那個馬重了。”

    畢竟道官哪裡是那麼容易好當的,沒有修道根骨的,想要憑藉科舉考取“次一等”道官身份,得個“濁流”道牒,難度更大,對文學才情的要求更高。

    簡素嘆了口氣,“既然洪觀主卸任後,沒有從靈境觀帶走任何一個,就很能說明問題了。”

    是不是道官胚子,有無修行資質,根骨優劣高低,天下道觀,各個豪閥大族,都有很多密不外傳的勘驗法子。

    簡素又問道:“這些少年,各自性情如何?”

    花俏猶豫了一下,說道:“懶。”

    “都很憊懶,日常課業,平時道觀大小事務,他們也是能躲就躲,就沒一個是手腳勤快的。”

    “小姐,他們是靠不牢的了,沒事,以後我來負責這些日常灑掃事務,讓他們動手,我反而不放心。”

    柴御笑道:“畢竟是一處魚米之鄉,耕讀傳家的書香門第還是不少,文運是有一些的,就是散而不聚。”

    柴御再以心聲說道:“洪淼與後到道觀的談藪,做事情還是比較老道的,尤其是經過談藪的勘驗風水,想必長社縣境內問題不大,只說道觀附近,還是安穩的。”

    蘇乘咧嘴笑道:“聽說談藪三十歲才躋身洞府境,比起我們小姐差遠了,算不得什麼天才。”

    柴御搖搖頭,“談家底蘊深厚,是當之無愧的郡望大族,談藪又是家主欽點的繼承人,她肯定不會像明面上那麼簡單,不能只看境界。”

    柴御就清楚記得,談氏家主有次做客金槨派,幾乎最不喜迎來送往的掌門師祖,竟然親自在山門口那邊迎接一位按道齡算屬於晚輩的金丹地仙。再者談家最負盛名的,就是擁有一座私家法壇。這在疆域遼闊的整個汝州,都是極為難得的,畢竟汝州境內,擁有私籙資格的各脈法壇,總計不過二十餘家。

    簡素說道:“花俏,你到時候就在長社縣城裡邊,花錢買個宅子,我有空就去找你。”

    作為一座道觀的住持道士,完全可以決定觀內那群常住道人的去留。

    不提住持身份,只說正兒八經的授籙道士,與連候補道官都算不上的常住道人,就像衙門裡邊的官吏之別,就是雲泥之別。

    但是簡素覺得沒必要新官上任三把火,道觀保持原貌就好了。她就在那邊潛心讀書修道,他們就繼續混日子,就都別折騰了。

    花俏聞言一下子就急眼了,她忙不迭勸說自家小姐,“小姐,沒有我在身邊,也沒個服侍的體己人,這怎麼行,絕對不行的!再說了,靈境觀裡邊,就小姐一個女子,小姐還出落得這麼好看,道觀裡那幾個憊懶貨,沒啥出息,卻也剛好是血氣方剛的莽撞年紀,天曉得他們一個拎不清會做出什麼下作勾當,小姐是修道之人,當然不怕他們幾個犯渾,可是日常起居,終究是不方便的,沐浴,如廁,清洗過晾曬的衣物……”

    柴御立即點頭附和道:“花俏說得有理,畢竟男女有別,最好還是讓讓花俏在靈境觀內掛單修行,給點錢就是了,相信縣衙那邊不會追究這種小事。”

    雖說完全不擔心靈境觀內會有……競爭對手,可只是一想到那幫愣頭青,直勾勾盯著竹竿上邊晾曬女子衣物的場景,當師兄的柴御,就渾身不自在。

    不行,到了那邊,自己必須得讓那幫小地方出身的少年郎,長點見識,讓他們知道何謂仙凡之別。

    簡素調侃道:“還不得怨你自己,若有正式道官身份,我是可以帶你一起赴任的,當個都講什麼的。結果你倒好,打小一翻書就犯困,別人是讀書,你當是拿口水洗書呢,要不是太不開竅,怎麼可能連個授籙道牒都沒撈著,至今還是候補道官。你要是肯把種花和習武一半的心思,放在背書上邊,早就考中了。”

    靈境觀上任觀主洪淼,就屬於這一類,境界其實早就夠了,就是無法通過最後一道考核,始終沒辦法得到朝廷頒發的正式道牒。

    花俏小聲道:“實在不行,我就找一家法壇買個私籙道牒算了,小姐你放心,我攢了些家底的,可以自己出錢……”

    簡素瞪眼道:“都是候補道官了,只差一場京城道院的考核而已,豈能功虧一簣,你能不能有點追求?!事先說好,到了長社縣,你給我繼續老實背書,休想偷懶,每個月我都會檢查你的課業,要是有兩次不過關,你就乖乖回京城,連同太爺爺在內,誰替你求情都沒用!”

    由某姓法壇來傳授私籙,頒發道牒,在青冥天下屬於“旁門左道”,可這在天下十四州,其實很常見。

    再加上歷史上許多山巔修士、大道官,都曾自立門戶,建造法壇,傳下法脈,香火綿延至今。

    談藪出身所在,新密郡的郡望談家,就在此列,擁有一座私人法壇。

    所以在青冥天下有個可以當真也可以不當真的說法,“寧肯招惹宗門嫡傳,莫去結仇某家法壇”。

    只因為無一例外,擁有私人法壇的“祖上”,一定闊過,而且絕對不是一般的“闊綽”,至少是玉璞境道士起步。

    某些特立獨行的修士,到了地仙境界,甚至是上五境了,都還只是一位私籙道士。

    雖說各家法壇給出的道牒,肯定不會被白玉京所認可,但是白玉京有意無意對此網開一面,也就是說,這些層出不窮的私籙道士,因為名不正言不順,無法擔任各國朝廷的清流官員,無法在各座官辦道觀擔任任何職務,但是出門在外,自稱道士,還是沒有任何問題的,只要出示那份道牒,一般在十四州都可以暢通無阻,可要說碰到那些嚴禁私籙、甚至將各家法壇一律視為作亂犯上的某些王朝,這些“來歷不正”的旁門道官,就只能是繞道而行了。

    歷史上,最大的那座私籙法壇,就是……兗州一脈的米賊!

    但是此事已經成為青冥天下所有道官的禁忌話題。

    花俏苦著臉。

    早知道她就不聊私籙一事了。

    花俏欲言又止。

    柴御翻看那本冊子上邊的大小事務,有條有理,別看蘇乘相貌……粗獷,其實她還是很心細如髮的。

    最近她之所以穿得如此豔紅,實在是她沒辦法的事,因為在鬧市,經常會被問路或是搭訕的路人,招呼一聲“這位壯士”……

    花俏埋怨道:“小姐,這長社縣靈境觀的香火……等於沒有香火!窮是真窮!若非前兩年重新修繕了一遍,咱們這趟過去,都要喝西北風了,就是字面意思的那種!一場鵝毛大雪壓塌了好幾間屋舍,還是洪淼求爺爺告奶奶才跟當地豪紳求來的幾筆善款,只說鄰近長社縣的那座隔壁道觀,哪裡會這麼捉襟見肘,這不去年才擴建了佔地好幾畝的靈官殿和道觀講院呢,真是人比人氣死人,貨比貨要丟!”

    一般來說,道觀都會有廟產,而且講經和齋醮法會,也會有香火錢捐贈,善男信女一多,道觀根本不會缺錢。一些道觀的住持,名氣稍大,還可以擔任度師,道觀就等於有了自家法裔。但是長社縣的靈境觀,要啥啥沒有,缺啥啥都缺!

    若是撇開那場洪淼手上修繕不談的話,自從早年間一位善人重修了一番後,靈境觀好像兩三百年便不曾有誰給添過一塊瓦片。

    簡素忍俊不禁,笑道:“換一個角度說,這座名為靈境的偏遠道觀,當年建造之初,牢固是真牢固,那會兒的土木匠人,肯定沒有偷工減料?”

    柴御喝著酒,不愧是師妹,心是真大。

    簡素說道:“這樣不挺好的,不用迎來送往,倒也清淨了。”

    她這趟離京,本就是躲清靜來了。

    不然以她的家世和修行資質,要說去往那些欽賜山額,供奉皇帝、太后親筆抄錄道經的皇家御製道觀,一步到位,擔任觀主是痴人做夢,補缺都講等顯赫職務,也還是有些難度,但是要說簡素的太爺爺願意在吏部幫忙運作一番,再加上師門金槨派的錦上添花,讓簡素去往某個大府境內、朝廷敕建道觀任職,謀個不求實權的“清閒美職”,還是毫無門檻的。

    柴御想起一事,不知為何,好像如今各國規模較大的道觀,到府一級,好像都在擴建靈官殿,如火如荼。

    “雪停了。”

    簡素說道:“那就繼續趕路,爭取黃昏之前,在長社縣隔壁的許縣那邊找家客棧歇腳,明兒早起,先去許縣的道觀看看,我們再趕路去往靈境觀。 ”

    各地道觀的中軸線之上,建築相仿,過了山門,就是靈官殿,供奉一幅道祖和三位白玉京掌教掛像的主殿,然後就這麼一路延伸出去,不過子孫廟與叢林廟稍有不同,前者在祖師殿內,往往將掌教畫像改為開創自家道觀的“本姓”祖師爺。但是東西兩邊的配殿,諸國道觀,各有不同,往往祭祀供奉不同的道教神靈、仙真,文昌殿,藥王殿,雷部天官,龍王殿,姻緣廟,文武財神廟等,不一而足。

    柴御掏出幾隻袋子,“師妹,都拿著吧,以後用得著,其中麵皮是我與一位出自鴉山的女子武夫討要而來,她有次路過我們師門地界,是我偶然認識的,按照鴉山的輩分算,她的師公,便是那位戚夫人。”

    一袋子金葉子,一袋子碎銀子,外加一張做工精良的“麵皮”。

    在這趟出門之前,師妹這輩子就沒怎麼碰過黃白之物。

    簡素笑道:“金銀,我就收下了,至於這張麵皮就算了,又不是江湖武夫,我就這麼見不得人嗎?”

    柴御微笑道:“總能少去諸多不必要的麻煩。”

    花俏嘖嘖稱奇道:“戚夫人,止境武夫!她可是咱們林師的二弟子!”

    整個汝州,無論是道士還是武夫,山上山下,都以自家出了個“林師”為榮。

    這位孔武有力的婢女,她總是這樣,聽到了各路神仙的奇聞異事,總是打瞌睡,可是一聊起汝州的那些武學宗師,就精神抖擻。

    簡素退出破舊道館,轉身打了個稽首。

    下了山,進入官道,三騎一路馳騁到了許縣,在這邊找了個家客棧落腳。

    長社縣的縣衙,已經得到來自潁川郡那邊的公文通知,新任靈境觀住持道士,今天就會到此赴任。

    一縣主官,縣令必須是道官出身,但是韓縣令跟靈境觀一向關係平平,幾乎從來沒有往來。

    主要是因為那前觀主洪淼,是個候補道官身份,主掌靈境觀這麼些年,竟然就從沒有去縣衙拜訪過,這讓韓縣令腹誹不已,你一個候補道官都不主動登門,本官難道還要去靈境觀找你不成,沒有這樣的規矩!

    因為聽說這次道觀住持的簡素,是一個來自京城高門的大族子弟,極為年輕,一般這種道官,都是來地方上“鍍金”的,待不了幾年就會轉遷別地,當地官府都心裡有數,沒必要把雙方關係鬧得太僵,所以這次長社縣衙,還是給了靈境觀一點面子,讓縣丞和縣尉同時出馬,這兩個官職不比胥吏,都是吏部記錄在冊的,必須是候補道官出身。若是那些大縣,一般的道官,沒有足夠的家世背景,根本別想當上縣丞、縣尉。一大清早,靈境觀就來了兩位貴客,如果沒記錯的話,他們可能還是第一次踏足道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