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零三十章 江湖相逢道辛苦

    天外,星漢燦爛,一條天河浩瀚無垠。

    一個身穿紫色道袍的矮小老人,坐在一隻如同飄浮在星河的巨大葫蘆上邊,一旁還有個捻鬚而笑的老秀才,擺出翹首以盼狀,用一種打商量卻略顯底氣不足的語氣說道:“於老哥,你如今可是震古爍今的十四境大修士了,相傳到此境界,身外物都是累贅,等會兒要是有親朋好友來此祝賀,那些個賀禮,不如老弟我幫忙代收?”

    於玄已經在此合道,並且得到了一卷寶光流轉的璀璨河圖。

    圖出星河,河圖即星圖,自古唯有道德聖人得見,有幸得見而已。

    故而於玄入手此物,絕對屬於意外之喜,畢竟是那種傳說中的“天命所歸,大道饋贈”。

    便是一輩子沒窮過、即便瞧見仙兵也不眨眼皮的於玄,也有幾分遮掩不住的笑意,原本於玄還有幾分自嘲,終究是不曾真正做到不以物喜的境界,所幸先前老秀才撂下一句,於老哥確是修心有成的得道之士,擱我,早就得意忘形,笑得合不攏嘴了,心胸境界比不得於老哥,慚愧慚愧。

    手握這支卷軸的老真人,抬了抬胳膊,爽朗笑道:“若非文聖,豈能得此。若真有道友來此,一切賀禮,都歸文聖所有。”

    至於老秀才本身就是個“相傳”的十四境,以及那個自相矛盾的說法,於玄就懶得計較了。

    不提這次文聖出手相助,等於是親手幫他於玄在此提早合道,只說當下老真人手持一幅河圖,先天而生的至寶,又豈是神仙錢可以衡量的?

    老秀才從袖中掏出不知從哪裡順來的兩壺酒,拋給於玄一壺,自己喝一壺,赧顏道:“老弟如今實在是窮的揭不開鍋了,見笑,讓於老哥見笑了。”

    於玄笑道:“君子謀道不謀食。”

    老秀才使勁點頭:“是極是極,君子憂道不憂貧。”

    灌了一口酒,老秀才伸長脖子,往人間那邊望去,連忙提醒道:“於老哥,好像來人了,收起來,趕緊將河圖收起來,免得被人誤會你在炫耀家當。”

    於玄聞言無奈道:“文聖,實不相瞞,貧道暫時做不到,只能是拎在手裡。”

    剛剛合道成功的於玄,暫時“兜不住”這幅河圖,對其施展障眼法都不行。

    收入袖中都做不到,就更別提將其煉化為本命物了,事實上,於玄是註定無法煉製這幅河圖的,只能是代為保管。

    人如書樓如藏書。

    但即便如此,於玄能夠在未來漫長的修道歲月裡,隨時隨地反覆翻閱、觀摩此圖,獲得的大道裨益,非比尋常。

    老真人在符籙一道,堪稱絕頂再難更進一步的造詣,便可以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恰好是這一步之差,就是實實在在的天人之別。

    比如現在,於玄只是稍作推衍演算,便發現以前屬於空中閣樓的十數種大符,都有把握畫出。

    老秀才說道:“讓我來試試看。”

    於玄毫不猶豫就將手中星圖輕輕拋向文聖。

    老秀才抬起袖子,就將一幅星圖收入袖中。

    於玄錯愕不已。

    老秀才縮脖子,一手扶住袖子,立即抬起屁股,有一種拿了寶貝就要跑路的架勢。

    於玄倒是鎮定。

    老秀才悻悻然重新落座,滿臉愧疚道:“見諒見諒,每次喝酒喝高了就這樣,習慣,純粹是習慣使然。”

    第一位人間來客,可謂丰神玉朗,腰別一截柳枝。

    是那個待在蠻荒天下那處日墜渡口的柳七。

    老秀才嘿嘿而笑,柳七這趟遠遊天外,撇下好友曹組,單獨來此,並不讓人意外。

    需知這位柳七,原名柳三變。

    明明是出身官宦世家,為何會取這麼個名字,後世山上,倒是有個無據可查的小道消息,說是那鄒子給排的八字、取的名。

    而這幅於玄暫時做主的河圖,在萬年曆史長河中,出現過寥寥數次,曾有一位據說是火龍真人不記名師父的高人道士,道號“白雲”,不知真名,傳聞他就曾親眼見過星圖出河的景象,之後便為人間修士洩露天機,留下玄之又玄的“龍圖三變”之說和兩個晦澀難解的圖式。

    柳七身形化虹而至,見著了文聖和於玄,便蹈虛停步,作揖行禮,微笑道:“見過文聖,恭喜於真人。”

    於玄起身,打了個稽首作為回禮。

    老秀才一個蹦跳起身,作揖還禮。

    先前在文廟那邊,老秀才跟蘇子,還有眼前這位才華橫溢的柳七,各自討要了一幅字帖,價值如何?都是讀書人,談錢多俗!

    柳七曾經首創柳筋境,也就是那個譭譽參半的“留人境”,不知耽誤了多少自命不凡的修道天才,當然是一種自誤了。

    作為公認數座天下最被低估的大修士之一,經此一役,柳七確實讓人間刮目相看。

    在那仰止佔據絕對地利的大海之上,柳七竟然能夠以術法碾壓仰止的水法本命神通,不知讓多少浩然修士心神往之。

    斬龍之人陳清流,之前那場文廟議事,曾經去過一趟功德林,主動拜訪恢復文廟神位的老秀才。

    這位白帝城鄭居中的傳道恩師,經不住老秀才的勸酒,很是小酌了幾杯,便說了幾句真心話,其中一語,就讓老秀才拍案叫絕。

    按照陳清流的說法,當年那個試圖逃回蠻荒的仰止,若是在海上碰到自己,而不是柳七,就不用勞煩文廟押送她去中土神洲了。

    言下之意,只要換成他出劍,舊王座大妖之一的仰止,就活不了。

    老秀才自然不會認為對方是在吹牛皮不打草稿,因為陳清流所說,是事實,千真萬確。

    再說了,這傢伙能夠當鄭居中的師父,吹個牛皮,又咋個了嘛。

    誰不服氣,有本事去白帝城找鄭居中啊,說你師父吹牛皮,我氣不過……

    陳清流當時看似隨口問道,柳七當真使出了三百多種術法?

    老秀才點點頭,外界說是三百五十六種,文廟這邊也不好確定具體數字,反正不到四百種。

    陳清流便笑言一句,還是有點本事的。

    當然了,老秀才心知肚明,柳七是一定會躋身十四境的。

    至於蘇子,因為有白也,大天師趙天籟,則因為有那純陽呂喦,能否躋身十四境,反而得兩說了。

    不管怎麼說,那個叫柴蕪的小姑娘,能夠在青萍劍宗那邊一步登天,直接從留人境躋身上五境,柳七功莫大焉。

    所以老秀才以心聲笑道:“趕早不如趕巧,擇日不如撞日,也在這裡預祝柳先生合道順遂。”

    柳七愣了愣,再次作揖拜謝。

    此行不虛。

    故而沒有久留。

    老秀才坐回那隻葫蘆,繼續喝酒,在柳七那邊不曾收到賀禮,小有遺憾。

    隨後便有一個手持竹蒿的撐船老舟子,在那星河中悠悠然泛舟而至。

    是被曹溶他們當做大師兄、卻不被陸沉承認的那個大弟子,顧清崧,道號仙槎。

    銀河絢爛,人間舟楫路窮,自古唯有乘仙槎可上天河。

    老秀才趕忙起身相迎,大步跨出,徑直往撐船舟子那邊趕去,一腳踩在船頭,殷勤熱絡道:“哎呦,這不是仙槎前輩麼,好久沒見了,怎麼回事,瞧著不是特別有精氣神,咋的,又與哪位了不起的高人切磋道法了?要不要老弟幫忙說幾句公道話?”

    顧清崧一時間有點發蒙,其實他跟這位文廟神位高居第四的文聖先生,在今天之前,雙方並無交集,好像都沒聊過半句閒天。

    一來老秀才成名太快,感覺橫空出世、名聲鵲起沒幾年,眨眼功夫就去文廟吃冷豬頭肉了,對於常年在海上游歷的顧清崧來說,

    又像是個眨眼功夫,老秀才就又很快去功德林吃牢飯了。往年顧清崧聽聞這些,也只當是當幾碟佐酒菜來著,可怎麼聽著老秀才的口氣,像是那種至交好友的久別重逢?莫非是自己失憶了?錯過了什麼?

    只說上次顧清崧偷摸進去功德林,不也只是為了見那個對男女情愛一事極有獨到見解的花叢老手陳平安?

    而且那次見面,跟姓陳的小子,做了一筆買賣,他教了陳平安一種獨門遁術,陳平安則傳授給他的錦囊妙計,確實不俗,有用!

    老秀才一把抓起顧清崧的手,使勁搖晃,“久聞大名,神往已久,仙槎道友,可是一等一的性情中人吶,佩服佩服。”

    顧清崧想通了,估計是陳平安那小子在文聖這邊,說了幾句肺腑之言,實誠的公道話。

    所以一般不輕易說誰好話的老舟子,便點頭道:“陳平安與我,勉強能算是同道中人,老秀才,你不用這般矯情言語,且打住,再多說幾句,你浪費唾沫不說,我也要起雞皮疙瘩,犯不著。”

    說完這些,顧清崧轉頭望向於玄,開始祭出了一門大名鼎鼎的本命神通,“老於頭,敢情是又走狗屎運了?說實話,你要是把運道分我一半,可能一般都不用,我早就去青冥天下白玉京覲見師尊了。”

    於玄板著臉不搭話。

    老真人以前在顧清崧這邊吃過虧。

    顧清崧問道:“咋個還擺張臭臉了,這麼大架子,當自己是十五境嗎?”

    老秀才大開眼界,人的名樹的影,果然是名不虛傳啊。

    見過會說話的,真心沒見過幾個這麼會說話的。

    看來陸沉至今沒收取仙槎道友為弟子,不是不願意,是根本不敢?

    於玄呵呵一笑。

    顧清崧沒好氣道:“一個活了幾千歲的年輕十四境,看把你能耐的,如果我沒記錯,或是文廟那邊當年沒騙人的話,老秀才只花了幾十年功夫,就成了十四境,你瞧瞧老秀才,今夜與我才頭回見面,跟我擺譜了嗎?”

    於玄揉了揉眉心,無奈道:“怕了你了。”

    老舟子與老秀才告辭一聲,撥轉船頭,使勁呸了一聲,“老子好心好意跑來跟你道賀幾句,結果眼睛長在腦殼上的,糟心,不是個東西。”

    於玄滿臉苦笑,都不敢罵回去。

    老秀才眼觀鼻鼻觀心,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顧清崧突然轉頭說道:“老秀才,你這人蠻好,跟某人比,你們倆的位置,其實得顛倒過來,這才算名副其實的一個天一個地,要是沒有某人這種朋友,就更好了。回頭找我,咱哥倆好好喝頓酒,不醉不休,說不得就是喝我的喜酒了。”

    老秀才連忙說道:“好說好說,一定一定。”

    等到顧清崧撐船返回人間,直奔那艘桂花島渡船。

    老秀才回到於玄身邊,笑問道:“怎麼回事,你以前招惹過仙槎道友?”

    於玄滿臉憋屈道:“問題是貧道直到現在,都不知道當年這傢伙為何要堵門罵人。”

    老秀才好奇道:“罵你什麼了?”

    於玄說道:“大致意思,是罵貧道上樑不正下樑歪來著。”

    老秀才笑道:“誰讓於老哥的徒子徒孫那麼多,被仙槎道友罵這個,一時間還真要心虛幾分。”

    於玄喟嘆一聲。

    第三位道賀之人,是那召陵字聖,享譽天下的許老夫子,雖然老人不在文廟陪祀聖賢之列,也不在儒家道統文脈之內,許老夫子卻是一個功德極大的讀書人,跟如今坐鎮寶瓶洲仿白玉京的那位老者差不多,都屬於真正的隱士。

    等到許夫子與於玄客套寒暄完畢,老秀才終於有機會開口言語,豎起大拇指,沉聲道:“許夫子,你有所不知,我那關門弟子,每每提起你,欽佩之情,溢於言表,是這個!”

    許老夫子淡然笑道:“文聖喊我名字即可,況且我也當不起陳隱官的稱讚。”

    老秀才唉了一聲,眼神幽怨道:“什麼陳隱官,見外了不是,咱倆既然按同輩兄弟論,你就當陳平安是自家晚輩,以後遇見了,喊一聲世侄即可。”

    此話一出,讓許夫子不知如何作答。

    文聖的脾氣和護短,天下皆知,你要是跟他客氣,他可不跟你客氣。

    然後是桐葉洲大伏書院的現任山長,萬年老蛟出身,程龍舟。

    曾是天外常客。

    自然而然,就聊起了桐葉洲的大瀆開鑿一事。

    老秀才開懷不已,“要說豪言壯舉,我這關門弟子,說得不多,做得更多些。”

    程龍舟笑道:“陳隱官在桐葉洲補缺一事,令人佩服。”

    老秀才沉默片刻,笑道:“哪裡哪裡,當仁不讓於師。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之後是皚皚洲韋赦,一位曾經被認為十四境是他囊中物的天才修士。

    這位七十二峰主人走後,陸陸續續有大修士來此道賀,甚至還有青冥天下的幾位道門飛昇境。

    最後一位道賀之人,是那個綽號雞湯和尚的僧人神清。

    “大和尚,我們心裡邊,先有個是非,得有個對錯。對吧?”

    “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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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魄山,竹樓外的崖畔石桌。

    明月當空,像個富貴人家的大玉盤。

    一個粉裙女童,和斜挎棉布包裹的黑衣小姑娘,一起賞月,她們聊著好像總也說不完的悄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