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九十五章 有限杯長少年

    古語有云,夫閒,清福也。

    既然閒著也是閒著,閒著就是一種享清福,劉羨陽就帶著化名餘倩月的圓臉姑娘,遊歷了一趟寶瓶洲最北邊,優哉遊哉,他們沿著漫長的海岸線逛蕩了一圈,劉羨陽每天趕海,帶著鍋碗瓢盆,一鍋海鮮亂燉,吃得劉羨陽都忘了河鮮是啥滋味。每當劉羨陽停步休歇,打盹的時候,棉衣圓臉姑娘就在一旁安安靜靜坐著。

    等到劉羨陽返回宗門山頭,發現阮鐵匠還在閉門鑄劍,師弟謝靈則是正兒八經閉關了,聽說是要徹底煉化那件有錢都買不著的重寶。

    此物是白玉京三掌教當年贈予謝靈的寶貝,是一座七彩琉璃寶塔,半尺高,九層,每一層四面皆懸掛匾額,故而總計三十六塊。

    劉羨陽羨慕得很,忍不住長吁短嘆,“有個好祖宗真是好哇。”

    賒月不搭話,她只是惦念著龍鬚河那邊的鴨子有無成群。

    劉羨陽還在那兒自怨自艾,說自己投胎的本事不如這個謝師弟,不然如今別說仙人境,隨便撈個飛昇境,都不在話下。

    一旁的董谷對此早就習以為常了,反正是關起門來的自家話,丟人丟不到外邊去。

    況且劉羨陽雖然說得酸溜溜,也算事實,謝師弟在修行路上,確實機緣極好,就像劉羨陽說的,這要歸功於桃葉巷謝家的族譜上邊,出了個大人物,正是北俱蘆洲的天君謝實,上次謝實返回家鄉,謝靈這小子,等於憑空多出一個從族譜裡邊走出各活生生的老祖宗。按照陸沉那會兒的說法,這座小塔,可以鎮壓世間所有上五境之下的邪魔外道、陰靈鬼物,陸沉當時說此物“勉強能算”一件半仙兵。謝靈當時深信不疑,老祖謝實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沒有洩露天機。等到當年被陸沉取了個“長眉兒”綽號的少年,年紀漸長,修行境界越來越高,謝靈才驚駭發現一直未能大煉為本命物的玲瓏寶塔,根本就是一件貨真價實的仙兵至寶。

    謝靈之所以能夠是劍修之外,同時兼修且精通符籙和陣法,就源於他對這座玲瓏寶塔的潛心鑽研。

    有人曾經瞥過一眼,評價過這件重寶,言簡意賅,只有一句話,此物是一條完整道脈。

    她的言下之意,師弟謝靈單憑此物,除了不耽誤修行的漸次登高,更是完全可以開宗立派的。

    又跟董谷隨便掰扯了幾句,劉羨陽終於捨得吐掉嘴裡的那根甘草,站起身,讓董師兄跟徐師姐打聲招呼,再過半個時辰,一起去祖山那邊吃頓飯,他這個當宗主的,要禮賢下士,親自下廚。

    董谷作為龍泉劍宗的開山大弟子,是元嬰境,不過因為董谷是妖族精怪出身,又非劍修,所以對於劉羨陽能夠擔任第二任宗主,他這個大師兄,內心深處反而如釋重負。

    徐小橋如今還是金丹境劍修,只是受限於修道資質,不出意外的話,她這輩子將會止步於元嬰境。

    徐小橋對這個類似蓋棺定論的評價,始終深信不疑,卻談不上如何失落。

    反正同門中,有劉羨陽和謝靈這兩個大道成就一定會很高的天才師弟,再加上師父阮邛從不在弟子境界上苛求什麼,徐小橋在龍泉劍宗的修行生涯,其實日子過得既充裕又閒適。

    只是劉羨陽這傢伙,成天就想著他和徐小橋能夠見面喊一聲宗主,不過董谷和徐小橋極有默契,任你明示暗示,都別想。

    兩位暫時還不是道侶的男女,聯袂御風途中,後知後覺的賒月隨口問道:“那個謝靈在煉化什麼來著?”

    劉羨陽笑道:“一件仙兵品秩的玲瓏寶塔。”

    他再補了一句,“是某個被我掀翻攤子的傢伙送給謝師弟的。”

    賒月轉頭瞥了眼一座山頭,點頭說道:“是蠻值錢的。”

    劉羨陽又開始言語泛酸,“我輩劍修,此等身外物算個啥……他孃的,當然算了個啥啊!只要謝師弟願意割愛送人,我就給他磕幾個頭好了。”

    賒月疑惑道:“你就這麼想要仙兵?”

    在她看來,劉羨陽是最不需要什麼仙兵的那種奇怪劍修。

    劉羨陽愣了愣,“幹嘛?你有啊?”

    賒月點頭道:“蠻荒天下是個什麼風氣,你又不是不懂,既然都出門了,當然就把家當都揣在身上了,所以兜裡有那麼幾件,既然你這麼想要,挑兩件順眼的,拿去煉化?”

    劉羨陽咧嘴一笑,伸手輕拍自己的臉頰,“說啥呢,我又不是陳平安,長得像是那種吃軟飯的人嘛?!”

    賒月翻了個白眼。

    到了祖山那邊,劉羨陽果真繫上圍裙,開始下廚,賒月熟門熟路在旁幫忙。

    劉羨陽突然轉頭說道:“倩月啊,先前可能是我沒把那句話說明白,陳平安只是長得像個吃軟飯的,我不是像,我就是啊。”

    賒月一記手刀狠狠劈柴,再隨手丟到灶臺那邊,沒好氣道:“過時不候。”

    她一聽到那位年輕隱官的名字就倍感鬱悶,心情不太好。

    劉羨陽笑道:“別鬱悶了,回頭我當著你的面,把他套麻袋打一頓。”

    賒月扯了扯嘴角,“他不敢拿你怎麼樣,那麼記仇,我咋辦。”

    劉羨陽覺得是得找個機會,跟這位餘姑娘打開天窗說亮話了!不過自己得先喝酒壯壯膽。

    大概所以真心喜歡誰的人,都是膽小鬼吧。

    劉羨陽說道:“你之前逛過州城,見過那個少年嗎?”

    賒月搖搖頭。

    原來方才劉羨陽從董師兄那邊得知一事,在處州城那邊,有個家道中落的寒酸少年,名叫李深源,懷揣著一塊品秩不低的蛇膽石,竟然獨自從處州,一路徒步穿過禺、洪等州,徒步走到了位於大驪京畿之地的舊北嶽附近,等少年走到龍泉劍宗的山門口,已經跟乞丐差不多,他是想要送出那顆蛇膽石,想要憑此作為敲門磚,成為一名龍泉劍宗弟子。

    而且他指名道姓,要與如今道場位於那座煮海峰的徐小橋,拜師學藝,即便無法成為這位女子劍仙的嫡傳弟子,暫時當個外門弟子,都可以。煮海峰不在驪珠洞天西邊群山之列,是大驪舊北嶽地界原有的一座山峰,舊名鑄山,只是劃撥給龍泉劍宗,就改了個名字。

    聽說那少年祖祖輩輩是小鎮人氏,祖宅就在那二郎巷那邊,只是在家裡長輩手上,賣出了祖宅,得了一大筆金銀,在州城同一條街上,與官府交割地契,換取數座嶄新相鄰的大宅子,家族早先還極有遠見,同時購買了不少城外良田,照理說這樣的優渥家境,稍微老實安分一點,經過一兩代人的經營,不管是成為書香門第,還是花錢走門路求個先富再貴,總之都是不難的。

    只是再大的家業,抵不過個賭字,而且一家之內還出了兩個賭鬼,而想要在賭桌上邊贏錢,自古不靠賭術,就只能靠坐莊和出老千了。其實很多從小鎮搬去州城的家族,至少有三成,都把一份厚實家業敗在了賭桌上。曾經的小鎮少年,如今吃喝嫖賭,樣樣精通,不然就是曾經酒棍賭棍光棍的青壯漢子,變成一條老光棍而已。

    這個李深源,也不硬闖山門,更不廢話半句,在附近山野搭了個草棚子,活得跟個野人差不多。

    少年每次露面,就是蹲在山門口的路邊,等個消息,希冀著龍泉劍宗這邊能夠准許他上山。

    同門幾個碰頭,既然阮鐵匠還在悶頭打鐵,當然就是劉羨陽這個新任宗主當家做主了,咫尺物裡邊帶了好些海鮮回來。

    董谷和徐小橋踩著飯點,趕來祖山這邊,看見劉羨陽一屁股坐在師父的主桌位置,他們也沒說什麼,估計就算師父這會兒露面,劉羨陽都有臉跟師父坐在一張長凳上邊吃飯。

    同桌吃了頓家常飯,這是龍泉劍宗的傳統了,討論天大的事情,都只是在飯桌上聊幾句。

    真應了那句老話,天大地大吃飯最大。

    哪怕是當初劉羨陽繼任宗主一事,也是桌上聊出來的,阮邛說了,劉羨陽沒拒絕,董谷謝靈幾個都贊成,就算定下來。

    今天飯桌無非是多出個賒月,而且她也不算什麼外人。

    劉羨陽舉杯跟董師兄磕碰一下,問道:“謝靈要是成功煉化那件寶貝,再出關,會不會就是玉璞境了?”

    董谷抿了一口酒,夾了一筷子,說道:“不清楚。”

    徐小橋卻是點點頭,“閉關之前,謝師弟就是這麼跟我說的,謝師弟說話一向穩重,他既然這麼說了,八九不離十。”

    劉羨陽轉頭望向董谷,“董師兄,謝靈沒跟你說?”

    董谷搖搖頭。

    劉羨陽再笑嘻嘻轉頭望向徐小橋,徐小橋猜出他要胡扯些什麼,搶先說道:“勸你別討罵。”

    “師姐懂我。”

    劉羨陽哈哈笑道,揉了揉下巴,“咱家這長眉兒,了不得,了不得啊,阮鐵匠真是走大運撿到寶了,長眉兒如今就是寶瓶洲年輕十人的前列,再等他成為玉璞,豈不是跟我這個宗主平起平坐了?等這小子出關,我就得好好勸勸阮鐵匠了,既然都不是宗主了,那就別端那啥師父架子了,下次一起吃飯,動筷子之前,阮鐵匠得主動給謝靈敬幾個酒。”

    董谷根本不搭話,徐小橋也只當是劉羨陽在放屁。

    偌大一座寶瓶洲,敢這麼拿阮邛開涮的人,真心不多的,說不定就只有劉羨陽一個了。

    一來阮邛在龍泉劍宗的“孃家”風雪廟那邊,就是與世無爭的散淡性子,埋頭鑄劍多年,持身正派,有口皆碑,早年風雷園李摶景那般桀驁不馴的劍修,對作為一州山上領袖的神誥宗都瞧不上,但是聊起鑄劍師阮邛,卻難得有幾句入他法眼的好話。再者阮邛是驪珠洞天最後一任坐鎮聖人,又受邀成為大驪首席供奉,偶爾幾次參加京城御書房議事,不說皇帝陛下,連同魏檗、晉青在內的大嶽山君,都對阮邛極為禮重,那位化名曹溶的道門天君,作為陸沉嫡傳弟子,北俱蘆洲賀小涼的師兄,他曾經現身大驪京城,傳聞也就只是與阮邛這個悶葫蘆聊了幾句。

    何況如今名動一洲的自家弟子劉羨陽也好,那位“牆裡開花牆外香”的年輕隱官也罷,好像雙方年少時,分別曾是龍鬚河畔鐵匠鋪子的長工和打雜短工,更有小道消息,這位落魄山的陳隱官,在未發跡之前,因為寄人籬下的緣故,只要見到那個沉默寡言的阮邛,就會跟老鼠見到貓一樣。

    故而如今寶瓶洲大瀆以南的山上,又有些只敢在私底下說幾句的傳言,龍泉劍宗之所以搬離處州,只因為那個陳隱官是睚眥必報的性格,當年在鐵匠鋪子那邊丟的面子,如今都要找回場子,大驪皇帝陛下因此焦頭爛額,無法調節雙方矛盾,只得讓龍泉劍宗退讓一步,再讓阮邛卸任宗主之位,由陳隱官的年少摯友劉羨陽繼任宗主,才打消了陳平安積攢多年的滿腔憤懣,不至於與阮邛徹底撕破臉皮,兩敗俱傷……

    所以某人前不久乘坐自家風鳶渡船,在老龍城那邊,與前輩宋雨燒一起下船,在一起北歸遊歷途中,專程抽身,找那幾個傳播這類說法、或是在山水邸報上邊故意旁敲側擊的仙府門派,去他們的祖師堂,或是那幾位山主、掌門的修道之地,喝了喝茶,談了談心,講了講道理,主賓盡歡,氣氛融洽。

    劉羨陽有些奇怪,“這個一根筋的孩子,怎麼捨近求遠,來咱們這邊混飯吃,陳平安的落魄山不是更近?”

    董谷說道:“估計是因為落魄山對外宣稱封山的緣故。”

    劉羨陽問道:“那少年有機會上山修行嗎?”

    山上山下的仙凡之別,兩者界限之分明,不亞於幽明殊途,人鬼之分。

    徐小橋說道:“勉強可以修行,只是資質實在一般,即便領上山了,能不能躋身中五境,都得看以後的造化。”

    言下之意,少年就算加入龍泉劍宗,未來的修行路上,若無大機緣,可能這輩子都到不了洞府境。

    董谷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多說什麼。徐小橋有此說,還是因為她早年學來了一門辨識根骨的獨門秘術,這就意味著那個名叫李深源的少年,資質不是一般的“一般”。若是去了別處仙府,別說是那種高不成低不就的雞肋,恐怕在那些勘驗根骨、的仙師眼中,連雞肋都稱不上,肯定會被拒之門外。

    而徐小橋的這門秘術,對於任何一個山上門派而言,都是夢寐以求的手段,長遠來看,不輸任何一件鎮山之寶。

    劉羨陽問道:“他的心性如何?”

    能不能進龍泉劍宗,在阮鐵匠手上就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首先看人品與心性,再來看資質好壞,前者不行,天賦再好,龍泉劍宗也不收。

    董谷說道:“犟,認死理,很肯吃苦,就是悟性差了點,真要上山修行,確實很勉強。”

    劉羨陽頓時樂了,“豈不是很像某人少年時。”

    徐小橋欲言又止,忍了忍,想想還是算了。

    也就你敢這麼評價落魄山陳山主了。

    劉羨陽說道:“徐師姐,你就收下吧,先讓李深源當個不記名弟子好了。”

    徐小橋點點頭。

    董谷問道:“那顆蛇膽石,咱們收不收?”

    劉羨陽笑道:“收,為何不收。”

    法不輕傳,在山上,從來不是一句輕飄飄的空話。

    畢竟世間規矩,從來不是為一小撮特例而設置的。

    “家裡人拴緊褲腰帶,送去學塾讀書的孩子,相比那些家族從指甲縫裡摳出點錢財就能上學的孩子,前者估計讀書會更用心點。”

    劉羨陽笑了笑,“自個兒花真金白銀買來的一個外門弟子,比起外人白送給他的一個煮海峰嫡傳弟子,時日一久,你們覺得哪個,在少年心中的分量更重?反正我是覺得前者。”

    “至於那顆蛇膽石,留在財庫裡邊就是了,將來李深源若能成功躋身洞府境,再以賀禮的名義贈予給他,就當是兜兜轉轉,物歸原主。”

    董谷點頭道:“如此做事,十分老道了。”

    徐小橋也由衷附和道:“總算有點宗主風範了。”

    劉羨陽一拍桌子,“把‘總算’和‘有點’以及‘了’,都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