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刀劃牆紙 作品

114.黑暗遠征(三十四,天使的冥想)

 沉思。
空氣冰冷,每吸進一口都能察覺到淡淡的血腥味,鼻腔、喉嚨和氣管正在被不斷地割傷並自我修復,週而復始。低溫讓空氣變成了千萬把小小的剃刀,損害著他的身體。他已經不著寸縷地保持冥想姿態在這個房間內待了一百二十二個小時,就連羽翼也已經結滿冰霜。造成如此恐怖低溫的機器還在房間的天花板上穩固地運作,機械教的傑作,至高的傑作.如果不冠以這些非凡的名號,它便不配讓一名原體覺得寒冷,也絕不可能使他流血。沉思。舷窗外的景象無序而混亂,由遠至近,一塊塊看上去不起眼的微小石頭逐漸變成了山脈般的巨物,閃光的碎屑在其周圍纏繞,如億萬隻眼眸。不時便有爆炸的火光在舷窗周圍誕生,明亮,刺目,會讓常人短暫失明。那是護航戰艦的轟炸,它們正在摧毀這片暗礁,以免那些漂浮著的正在旋轉的山脈傷害到紅淚號與後續艦船。這一切的嘈雜都未能穿過裝甲板的保護,因此房間之內仍然寂靜。緩慢而悠長的呼吸聲在其內迴盪,一對巨大且僵硬的羽翼橫在黑暗之中,舷窗外的光亮打在其上,照出星星點點的冰霜。艦船移動,光亮一同移位,照在了生出這對羽翼的脊背上。肌肉隆起,表面覆蓋著一層薄冰,強壯且潔白。然而,在此時的環境下,它的潔白不免讓人有些擔憂——這究竟是天生的膚色,還是因寒冷而導致的呢?沒人知道確切的答案。黑暗中,一雙眼睛緩緩睜開,呼吸聲戛然而止,一個高大的影子緩緩站起。它肢體與軀幹的比例堪稱恰到好處,和諧得令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那些肌肉的形狀卻破壞了這種和諧。從那自然垂落於身體兩側的修長手臂講起吧,小臂的肌肉正處於放鬆狀態,卻依舊有著令人難以置信的弧度。伴隨著五指的緩慢握緊,它們也一同繃緊成了一個令人難以移開目光的形狀。堅硬,卻也柔美。有著戰士的剛強,也有舞蹈家般的柔軟。正常人類的肌肉能做到這種事嗎?斷然不能,這是隻存在於想象與畫紙上的傑作,是人類在幻想中才能誕生出的至高傑作然後,有個人把它變為了現實。在一萬年前,這個生物從實驗室裡誕生。起初只是胚胎,而後流落於外,在一個不應存在的空間內飄蕩,最後,落在一個名為巴爾的世界上。這個生物後來被稱作聖吉列斯。這個生物緩緩地結束了沉思。他開始行走。赤足沒有影響他行走的穩定性,亦沒有讓他的姿態有所變化。目視前方,步伐有力,如履平地,彷彿他並非正光著腳踩在結了霜的鋼鐵上。肌肉運作,隆起,鼓動,血液開始流通,細小的冰渣從他身上掉落,閃閃發光。在這一刻,一種純粹的和諧自他身上忽地爆發,帶來的是最為簡單,卻也最為有力的感觸。若是有人能看見,恐怕會感動到落淚吧,併發出感嘆:這就是力與美的極致。可是,只是行走,就能如此嗎?那麼,若是這具身軀跳起舞來呢?跳躍,移動,振翼,旋轉腳步的移動之間,腰部發力的輕重,手臂的舞動。然後,為這些動作加上一把劍。一把已經被他握在了手中的劍。巴爾的天使將它緩緩握緊,隨後舉起,細細端詳。室內忽地捲起一陣狂風,然後是連續不斷的破碎之聲。一對被凍至僵硬的羽翼此刻開始扇動,捲起冰渣,也吹起了天使的金髮。如鏡面般的劍身上反射出了他的臉和一隻藍色的眼睛,如海洋或天空,其內的情緒卻並不如何良善。是海洋,卻是暴風雨即將來臨前的深藍色大海。是天空,但已經被烏雲遮蔽,深沉無比劍刃垂落,發出一陣銳利的聲響,使人不經意地感到些許愉快。天使單手提著它,朝著房間的另一角緩緩走去。天花板上的機器在此刻也停止了運作,室溫開始迅速回升,兩條機械臂自一扇牆壁中伸出,帶著衣物,如蘋果樹上的蛇般來到了他面前。他穿上內衣,外袍,繫上腰間結釦,忽然就變成了一個幹練的戰士。緊接著,一個機械音從牆壁內傳來。“是否開始訓練?”“是。”聖吉列斯說。“強度十。”他昂起頭,舉起雙手,用兩根手指倒提著劍,梳攏長髮於腦後,用發繩將其繫了起來。在此期間,劍刃危險地顫動,幾乎要劃過他看似柔軟的脖頸.但它沒有。地面裂開,潛藏於下的管道開始轟隆作響,好似有某種重物正在其內爬行.事實也的確如此,半分鐘後,一個甚至比聖吉列斯都要龐大的影子從裂開的地面中悄無聲息地站了起來。熾熱的氣流從它的脊背上噴湧而出,兩點由電子信號模擬出的紅光在鋼鐵鑄就的機械頭骨內猛地亮起,慘白的燈光緊隨其後,將這寬闊如訓練場般的房間徹底照亮。此刻,有兩者正在其中對立。一者是單手持劍的聖吉列斯,另一者,卻是一個由鋼鐵組成的不倫不類的巨大怪物。它模樣猙獰,高強度的合金板緊貼其下的人造肌肉束,全身上下沒有任何電線裸露在外,一對猙獰的角在頭頂盤旋聖吉列斯平靜地看著它,轉變姿態,以雙手握劍。在他眼中,這個拙劣的模仿品已經變了一副模樣,鋼鐵外甲變成血紅的毛皮,人造肌肉束變成貨真價實的強壯肌肉,眼眶中的電子信號之光也轉變成了貨真價實的地獄之火。它腳邊堆滿了屍體,人的屍體。破碎,被毫無意義的暴力徹底褻瀆,人人臉上都帶有恐懼。它站立的地方也不再是紅淚號上的一個房間,而是一片活地獄,一個被黑暗所遮蔽的地方。炮彈劃過它的頭頂,飛向戰場的另一邊。硝煙與鮮血的氣味瞬間撲面而來,將聖吉列斯帶回了百世以前。根根青筋忽然自他額頭凸起,握劍的雙手竟然不再穩定,難以形容的憤怒自那雙眼睛之中悄然盛放天使的犬齒突出嘴唇,野蠻,但也殘忍。它不該出現在這樣一張英俊的臉上——等等,它真的還英俊嗎?不,不再是了。 它已經被憤怒所扭曲,每一個細節都變得猙獰無比。緊皺的雙眉,拉長、變薄的嘴唇、過於長,只有野獸才應該具備的犬齒卡在下唇上,抹去血色,激起一陣鋒利的白。以及那雙眼睛。那雙已經被紅血絲吞噬了眼白的眼睛。在這一刻,聖吉列斯不再美了。世人以為他是正義的化身,認為他完美無瑕,慈愛而善良。這話不假,但只能在某些時刻成立。他始終藏著一種憤怒,還有一種渴望.那渴望沒有遠去,憤怒亦是如此。而作為一個戰士,他歡迎憤怒的到來。沉寂一萬年後,他親自把它迎進自己的身體。天使低吼著衝向卡班哈。沒有聲響,不見動作,彷彿他手中並未握劍。然而,那巨大的鋼鐵怪物卻在這一刻被徹底腰斬,璀璨的火花自斷口處猛然爆發,製造出了一片令人心驚的色彩。沉重的響聲再次傳來,而這一次,它沒有再站起。數秒鐘後,地面再次裂開,被一分為二的鋼鐵造物順著管道再次轟隆隆地遠去。聖吉列斯長出一口氣,閉上眼睛,劍刃也一同垂落.沉思。我是否還能如過去一般戰鬥?我的感知是否依舊敏銳?我是否配得上這把劍?自伏爾甘將它送到我這裡,已經過去了整整四千年之久,它卻未有一次染血。在我們中最好的鐵匠手裡,它承受鍛打,在夜曲星的火爐中,它被淬鍊成型它理應痛飲鮮血,直至毀滅。它本不該在我的武備室內染上塵埃。寶劍蒙塵。聖吉列斯咀嚼著這個詞語,苦澀地一笑,隨後開口呼喚:“但丁!”他的聲音在房間內迴盪、盤旋,直至成為一種低沉失真的迴音,而他呼喚的那個人卻一如既往地回應了他。大門滑開,一個身披金甲的戰士面容嚴肅地走了進來,全副武裝,威風凜凜,幾乎要刺傷聖吉列斯的眼睛。天使本有些話想說,現在卻嚥了回去。他感嘆地看著這個人,彷彿看見了一面鏡子。他一直看到後者的臉上泛起細微的不適,方才開口講話。“我們航行到何處了,我的兒子?”天使溫和地問。“已經快要接近五百世界。”但丁低聲回應。“依照軍務部提供的星圖來看,我們最多也只需三十個小時便能進入其中。”聖吉列斯瞭然地頷首,卻忽地發問:“你似乎有些疑慮,吾兒,何事?”但丁微微一驚,顯然是被說中了心事。他沉默數秒,方才回答:“是因為星炬,原體.”“星炬又如何了?”“我們已經幾乎快要捕捉不到它的光芒了。”聖血天使的戰團長如是說道,語氣仍然很低沉,甚至可以說,顯得有些悲哀。而作為他的原體,聖吉列斯品嚐出了更多情緒,例如憐憫,例如不忍,以及最後一種情緒:自責。幾乎只在片刻,大天使便明白了但丁想要說些什麼。他嘆息一聲。“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但丁。你在想,星炬的光輝衰落至此,而帝國的疆域又是如此龐大,到底有多少人生活在暗無天日的世界中?”“.不,不止,父親。”聖血天使艱難地回應。“我還覺得,我們——”“我們怎麼?”“我們辜負了他們。”但丁說。“他擔憂自己的話會招致原體的怒火,但他依舊將這一點指了出來。他明白這句話到底有多麼鋒利,光是天使此刻的表情就足以說明一切.那陡然皺緊的雙眉,向下彎曲的嘴角,都可昭示他聽見這句話後的沉重心情。然而,但丁想象中的斥責卻並未到來,實際上,聖吉列斯甚至沒有半點要反駁的意思。他沉重地頷首,承認了此事,表情變得和但丁一樣複雜,只是悲憫更盛,自責也同樣如此。片刻之後,他緩緩開口。“自泰拉離開,我們經歷的戰鬥大小不過二十餘場,一路跳躍、穿梭,只在必要的時刻離開亞空間。集結部隊,獲取補給,找來援手。”“在此過程中,你們做了些和麵對魔潮截然不同的事情。例如平叛,或是驅逐異形海盜。小打小鬧而已,本不值一提,但你還看見了一些別的東西,是不是,吾兒?”“你看見了那些在不斷運轉的戰爭機械中哀嚎受苦的人們,於是你忽然發現,你一直以來習以為常的事情,好像並不普通。”“伱發現那些人的生活環境與太陽系內比起來簡直是天壤之別,而且,不僅於此,他們受著嚴重的壓迫。勞動成果被私吞,落入某個官員的口袋,然後交由當地總督美美地享用。”“本該處理這些事的我們卻對此視而不見,只是收走總督遞來的人力與物力便直接離開。然後你想到那些看不見星炬的世界,在看得見它光輝的地方,人們便已經活得如此辛苦。”“那麼,在那些黑暗的地方呢?本該成為保護者的我們卻沒能盡到應有的職責,做到該做的事——於是你對此無比愧疚。”他越說,表情就越平靜。到了最後,幾乎可以稱得上是面無表情。但丁卻不敢再看,他深深地低下頭,悶聲稱是。“留著吧。”但丁聽見他的父親說。“把這種情緒不管你怎麼稱呼都好,把它留下來,但丁。留在自己的心裡,只待某日取用。”“有朝一日,你將把它變成一種義憤。為何人類要遭此磨難?為何我們要經歷舊夜、叛亂和永無休止的戰爭?為何那些人沒辦法活得簡單又平靜?存著它,吾兒,然後用力握劍。”但丁聽見,聖吉列斯的手指在他的劍上嘎吱作響。數秒鐘後,他的原體離開了房間,走向艦橋。但丁緊隨其後,他本以為這就是談話的結束,但聖吉列斯卻在他們即將抵達艦橋時說了另一句話。“這是我的兄弟康拉德教我的。”他哀傷地一笑,隨後大步走進滑開的門內,步入一個嘈雜而緊張的戰爭世界。但丁呆立數秒,才記得要跟上。(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