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刀劃牆紙 作品
185.泰拉(四十三,披著他的皮囊)
“所以,這其實是一場朝聖?”歐爾·佩鬆氣喘吁吁地問。
他扛著槍,將它那曾經狀況良好的槍托駐在了地面之上。必須如此,否則他就沒有辦法保持站立。歐爾的腰已經快要累到直不起來了。
康斯坦丁·瓦爾多所選擇的路正在變得越來越崎嶇,他們進入廢墟,深入地下,最後甚至還不得不徒手攀爬一座由扭曲的金屬與尚未死去的活死人互相糾纏在一起所形成的巨大屍山。
此刻,歐爾的軍裝上滿是血紅的手印,那都是死者們留下的印記。
瓦爾多沒有回答,只是警戒地四處張望。歐爾不確定他到底是沒有聽見,還是刻意地無視了自己。
一路走來,他已經對康斯坦丁·瓦爾多的性格有了個初步的印象和了解,所以他再次開口,第二次詢問。
“這是一場朝聖嗎?”
仍然沒有回應,於是歐爾舉起槍,開始檢查它的狀況。他衷心地希望這把爆彈槍能再陪他久一點,然而,細緻觀察後所得到的情況卻讓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槍帶已經被磨損到了根本無法再掛在肩膀上的程度,堅固的複合材料繩索不知道被什麼東西腐蝕風化到了猶如古董般的程度。
槍管上有許多不規則的斑點,看上去大概是乾涸掉的鮮血。歐爾趕忙用袖子去擦拭,然而它們卻始終不曾消失,反倒是他深綠色的袖子變成了一種暗淡的鏽紅色。
“不是。”康斯坦丁·瓦爾多終於回答,聲音在微風中逸散。“這是一場背叛之旅。”
歐爾從百忙之中抬起頭看了看他,然後得出一個結論:“他是不是又對你說了什麼?”
禁軍元帥轉過身,開始藉助他們此刻所身處的高度觀察泰拉的地面。
“我建議你看開點。”
歐爾絮絮叨叨地低下頭,開始繼續擦拭。他似乎並不在意自己的袖子變得到底有多骯髒。
“他總是會用一些話來攪亂你的神智,進而達到他自己的目的.伱能把這東西從我脖子上移開嗎?”
康斯坦丁·瓦爾多面無表情地低頭俯視,半分鐘後,他才將日神之矛緩緩移開。
“不要再有下一次。”
“我認為”歐爾·佩松慢吞吞地說,抬頭瞥了他一眼。“就算有,你也拿我沒有辦法。所以,我們不如開誠佈公一點——他都和你講了什麼?”
禁軍元帥忽然升起了一種揮拳打碎他眼眶的衝動,在它到來三分之一秒後,他方才為此事感到不可思議。
他對任務目標產生了.殺意,而這件事是絕對無法被允許的。
瓦爾多趕忙移開視線,匆忙地將注意力沉入本能的直覺之中,開始嘗試找出下一條路到底位在何處。
泰拉如今的混亂程度簡直令見者心驚,簡直就像是一個巨大的複雜魔方,其內掩藏著無數條秘密與道路。
瓦爾多自然無法掌握所有,恐怕只有帝皇或馬卡多才能在此刻的泰拉上真正意義上地找到每一個被藏起來的秘密,但瓦爾多也不需要掌握,他只需要感觸即可。
數秒之後,禁軍元帥身後的猩紅披風再次開始飄揚,他沉默地沿著屍山的另一側走了下去,歐爾趕忙跟上,走的十分吃力。
比起上山,下山的路不知道要困難多少,更何況他們現在走的這座山可絕非石頭和泥土組合而成的自然產物。
歐爾皺著臉,忍受著腳下傳來的哀嚎與屍體那堅固柔軟和堅硬的觸覺,一點點地追上了緩慢放低速度的康斯坦丁·瓦爾多。
然後,他竟然聽見一句回答。
“是的,這或許的確是一場朝聖。”禁軍心不甘,情不願地承認道,像是被誰強迫。
“可我們並非朝聖者。”他強調道。“我們只是.不,你只是一個背叛者。”
歐爾低頭看了眼自己胸前的凸起,寶石正在和金屬底座一起折磨他的胸膛。
他左手提著槍,右手將寶石牢牢握住,好讓它不要再搖晃。一陣溫度卻從手心處綻放,帶來了些許的溫暖。
歐爾繃住臉,低聲開口。
“在過去,有些虔誠的僧侶會信奉原罪論。他們認為,人類欠了上帝的債,因此生來就是有罪的,需要以極端的虔誠來贖罪。”
“他們會做任何事來顯現自己的虔誠,例如捐光家產,賑濟窮人。又或者是拿著刀,騎著馬,衝進所謂異教徒的城市裡,把所有男人統統殺光,又把所有女人綁上火刑架。”
“他們同樣宣稱這是一種朝聖,只不過是武裝朝聖,在宗教和所謂神明的庇護下,他們可以自由自在地做任何被教義允許的事。殺人和這種事比起來,簡直成了最輕微的罪孽。”
“但你同樣也具備宗教信仰。”禁軍意有所指地說。“你同樣信仰一個被捏造出來的神,歐爾·佩松。”
“你知道泰拉過去有多少神嗎?”歐爾·佩松立刻反問。“一片土地上可以誕生出長達數千、數萬名神祇。光是肩負正義之名的神就可能有數十位之多。”
“但是,正義的定義是很寬泛的。一個受到教會冊封的騎士可以一邊宣稱自己擁有正義,一邊燒殺搶掠,欺凌無辜。人類自古以來就是這樣,神明只是捏造出來的泥偶,可以被重新定義無數次。”
“因此,我信仰一個由我自己捏造出來的善神又有何不可?”
瓦爾多沒有回答這句話,只是忽然停下腳步,用手中的日神之矛刺入了一名死者的胸膛。
她那幼小的身體立刻停止抽搐,哭喊聲也隨之一同停下。她面容呆滯地望向天空,渾濁且一片黑暗的眼眸中倒映出了歐爾·佩松皺巴巴的臉。
老兵嘆了口氣,艱難地用生鏽般的膝蓋蹲下身,將這雙眼睛給合上了。
幾秒鐘後,日神之矛方才被緩緩拔出,沒有帶出半滴鮮血,而這不是因為瓦爾多的技藝高超.
只是因為她的血已經流乾了而已。
“繼續前進。”禁軍元帥低沉地說。“我們還差一段路,另外,你可以接著說。”
“怎麼?你對這種話題很感興趣?我還以為你永遠也不會和我這個背叛者聊天呢。”歐爾站起身來,刻意地粗聲粗氣起來。“你想聽我說些什麼?”
“有關神明的話題,繼續,歐爾·佩松。”瓦爾多說道,對他的挑釁置若罔聞。
“我想我已經沒什麼話可說了。”歐爾拒絕道。“另外,請你轉告他,如果他想聽這些我以前就說過很多次的陳詞濫調,就請他自己來找我。”
“是我自己想聽。”瓦爾多平靜地說。“和主君並無關係。”
歐爾·佩松驚訝地看著他,一時之間,他甚至忘記了說話,只有尷尬的沉默緩緩蔓延。而當沉默終於過去,這件事也被一同放棄了,他們不再提起,只顧著趕路。
汗珠如雨水般劃過歐爾的臉,他艱難地控制著雙腿的抖動,並儘量只用眼角的餘光去觀察地面。他不想再直接和任何一個死人對視了,那種相互凝望實在太過折磨。
大概好幾個小時後,他們方才重歸地面。而此刻的天空已經徹底地陷入了黑暗之中,只有隱約的金光在試圖刺破它們的遮蔽。
瓦爾多面色嚴肅地握緊長矛,將歐爾·佩松護在了身後,開始謹慎地向前移動。歐爾大口大口地吞食著瀰漫著硝煙氣息的空氣,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
他們此刻的模樣好似兩個盲人,正在試圖以天生的缺陷對抗黑暗的包裹。有那麼幾次,歐爾都想開口詢問瓦爾多了——你把我們帶到了何處?
而他終究沒將這句話問出口,因為一陣又一陣的微風已經替代了禁軍,給了他答案。
從風中,歐爾聞到了一種他最近這幾十年才熟悉起來的味道,即鉕素火焰燃燒的特殊氣味。他不斷地聳動鼻翼,嗅聞著這種可能帶有微量毒素的氣味,感到一種不該有的舒適。
他們一直走,一直走,時間再次失去了意義。兩人均保持了沉默,開始忍受這種折磨。
這已經不是他們第一次經受時間混亂帶來的後果了,這種感覺就彷彿身處一間無窮大的牢房,然而四周只有黑暗,你被宣判無盡的行走,唯一完成刑罰的辦法就是行走,一直走到時間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