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睽睽 作品
第167章 長安客6
“郎君,這些不過是我的又一次寥寥戲作。
“我知道這些信不能寄出去,知道這些心事無人訴說。若你我再不得相見,這些信沒任何意義。若你我能再次相見,這些信更加沒必要讓郎君看到。
“清雨哥哥……哎,我不知道說什麼。”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寫什麼。
夜霧深重,她打開窗子眺望茫茫濃夜。風不能訴說她的相思,月亮不能回她隻言片語,簷角的鈴鐺只落落地敲打著。
徐清圓悵然若失地收了筆收了墨,她將信紙摺疊起來,與自己往日那些寄不出去的信一樣,扔入床底的木箱中。她收信的時候,偏臉沉思片刻,想到自己似乎曾經做過類似的夢……
蘭時在外敲門,提醒:“娘子,該歇息了。”
徐清圓回過神,溫和地應了。
但是在入睡前,她走到隔開的屋舍中一角,那裡供著西方諸佛、東方諸神,香菸縷縷,神佛寶相莊嚴。
徐清圓跪在蒲團上,雙掌合十閉目禱告:“願我清雨,福履綏之,神佛佑之。”
神佛的目光投在她清潤秀美的眉眼與鼻樑上。
這世上再找不到比她更亂七八糟的信徒——什麼神佛都想拜一拜。
這世上再找不到比她更虔誠的信徒——什麼神佛都想拜一拜——
“大魏中有些兵馬在暗暗集結,針對上華天。”
進入隴右,深夜靜極,晏傾從馬上下來,跟隨的隨從當即報告。
隨從們嚴肅地報告這些動向,告訴太子羨殿下,大魏盯著上華天的一舉一動。上華天的兵馬一部分隨著晏傾離開,一部分被衛清無帶走……這個安排只拖延了數日,便被大魏的哨兵探得。
大魏的兵馬在隱隱動作。
僅僅隴右的兵馬動向就讓他們看到了危險,他們尚不知其他州郡是否也開始換防,針對殿下。
隨從這樣彙報的時候,偷偷地、擔憂地看晏傾的面色。
這個蒼白又瘦削的青年,如同玉山,如同雪松,在他們眼中如同神祇一樣無所不能。他們與那些被太子羨殺掉的上華天叛徒不同,他們真誠地相信殿下會帶給他們更好的出路——哪怕殿下病入膏肓。
但是在晏傾離開上華天時,那朱老神醫都忍不住對殿下破口大罵:“你若不想要這條命,何苦找我?你若根本不想活下去,找我跟你回上華天干什麼?”
晏傾那時,溫和地用一句話安撫了朱老神醫:“先生,我想活。可我也有必須回去的理由。”
此時此刻,晏傾凝望著深夜,走在路途上破敗的小村外,聽著夜間的淺淺幾聲狗吠。
他身體再次枯敗,走路很慢,時而咳血。多虧朱老神醫的照看,讓他有精力長途跋涉。可就連朱老神醫都不知道長途跋涉後,等待晏傾的會是什麼。
晏傾聽著下屬的彙報,並未吭氣,思緒飄遠,落落地想到此時正被困在長安城中的徐清圓——
他的露珠妹妹,會喜歡這樣寂靜的鄉間小道嗎?
隨從見殿下不說話,並不意外。他們一貫習慣殿下的沉默寡言,而且殿下這樣的沉默寡言,比他少年時好了很多。那時候從不曾聽到殿下開口,這時還偶爾能聽到殿下說話。
隨從輕聲:“越往南走,我們引起的注意便會越多。若是在進長安之前,就被發現……”
晏傾:“進長安之前,沒有人會攔我的。”
隨從急切:“那進長安之後……”
晏傾微笑:“進長安之後,聽天由命。”
隨從怔然。
隨從不禁問:“我們在西域自由自在,西域地大人稀,那南蠻也亂了,相信以殿下的本事,我們若不離開西域,上華天自會成為西域的‘無冕之王’。殿下何苦非要來大魏?
“殿下殺掉那些叛徒,我尤記得殿下對他們說,您不希望以無謂的復仇復國為藉口,掀起戰亂,讓天下百姓受苦。臣為殿下的心胸動容——這世上,想要復國的太子太多,不想復國的大多是沒本事。殿下不缺謀略,不缺世人擁護,甚至殿下只要振臂一呼,我相信大魏至少一半百姓會聽殿下的……殿下卻從不打算那樣做。
“那我們為什麼非要來大魏一趟?”
晏傾回答他:“我有必須要來的理由。”
隨從遲疑:“為了……太子妃嗎?”
為了他們只見過幾面、根本不瞭解的一位女郎嗎?
晏傾輕輕搖頭。
日暮已昏,人人疲憊。一切到了落幕之時,他竭盡所能,希望給所有人一個完美結局。
在這處歇腳的小村中,臨睡前,晏傾例行地寫一封漫長的信。
雖竭盡所能,卻不知終點,終怕自己辜負卿卿。
甚至入了長安……要不要見徐清圓,他都沒想好。
見了怕她不捨,不見也怕她不捨。他若真的是一場清雨就好了,日日伴她,無謂生死。
臨睡前,晏傾閉目祈福。
他半生坎坷,此前從不信鬼佛,還會取笑徐清圓心念不誠,而今經過甘州觀音案,他才明白人心膽怯,欲之所廣。
眉眼昳麗的青年閉目,薄薄月光與燭火照在他身上,他在心中許願:
“願我清圓,福履綏之,神佛佑之。”
他求的不是神佛,是自己。
世人將他看作神祇,將他看作無所不能的天神。他願成神佛,以求庇她——
天亮之時,長安城中行人不多,越是往相公住的街坊走,便越是看不到幾個人。
這樣的時候,大理寺的張文帶著官吏們,登上林相府邸,要求再查林府,審問林府僕從。
徐清圓扮作一少年小吏,混在這些大理寺官員中,登上林府大門。她看到林家管事對他們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忍怒許久,還是罵罵咧咧地開門讓他們進去。
張文裝作不經意地走到徐清圓身邊,小聲:“我們先去林雨若林女郎的院落搜查,你見到不對勁的就偷偷告知我,想查什麼直說便是。
“徐女郎,拜託了。我的前程便在你身上!”
徐清圓苦笑:“張郎君莫要如此,我只是一尋常女郎罷了。”
他們到林雨若的院落中搜查,徐清圓跟著人,靜默不語。林家已經搜查了這麼多遍,應該搜不出什麼東西,徐清圓心思便不在這上面。
比起證物,她對林雨若的侍女們更好奇。
徐清圓扮作尋常小吏,垂著眼問一侍女問題。侍女回答得心不在焉,這讓徐清圓奇怪:問過許多遍的問題,即使答案讓人沒有耐心,也不應該走神吧?
難道林家出了什麼事?
徐清圓正要多試探這侍女,眸子忽然一閃,看到了什麼。她心跳加快一時,當即放過那侍女,鎮定地垂肩斂目,想轉身混進林雨若的閨房,躲開來人。
來人是林斯年。
林斯年似笑非笑地與張文攀談:“剛才院子裡出了點事,我和爹在忙碌,聽說你們又來了,竟沒來得及打招呼。不過大理寺這一次不必急著走,我們有新發現……”
張文聽到新發現,目中一凜,但又剋制下來。
林斯年的目光隨意地掃過這些大理寺的人,他忽然看到一個背影,目光倏地變銳,語氣嚴厲:“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