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端 作品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衛鶴榮頗為感慨地環視一圈變得陌生了些的吏部官署,施施然坐下:“只是忽然想起,衛某似乎還沒有與陸大人坐在一起用過茶。”

    陸清則嘴角牽著淡淡的笑意,隨意揉了揉手腕,沒有吭聲。

    只要衛鶴榮有任何危險舉動,腕間袖箭的機括隨時待發。

    衛鶴榮彷彿沒注意到他的動作,神色自然地飲了口茶:“嗯?好茶,似乎不是吏部官署常備的爛茶餅。”

    陸清則贊同道:“吏部官署裡的茶有股黴味兒,還沒江右一個知府官署裡的好。這是我從府裡帶來的,衛大人喜歡的話,就多喝些。”

    衛鶴榮還真又多喝了兩口,狀似閒聊般道:“我還以為,至少要到年底,陛下才能清算到衛某頭上,沒想到這麼快,陸大人能給衛某解解惑嗎?”

    陸清則啞然一瞬:“火燒眉毛時,衛大人還如此鎮定,當真叫人佩服。”

    “時也命也。”官署外已經傳來了整齊的腳步聲,衛鶴榮巍然不動,“早就料到的結局,早些到和晚些到的區別罷了。”

    陸清則沉默了一下,才開口道:“徐大夫是個很有醫德之人,當有好好診治過衛公子,不會故意倦怠。”

    衛鶴榮咂摸著陸清則這句話,瞬間就想通了前後。

    原來如此。

    他感嘆般道:“無論是對人還是對己,陛下的狠都超乎衛某的想象啊。”

    錦衣衛已經挎著刀衝進了官署內,見到陸清則和衛鶴榮相對而坐時,一時有點驚疑不定,不敢動作。

    陸清則淡淡道:“江右一遭,死了數萬百姓,陛下哪有衛大人狠呢。”

    外面的太陽還未落下山,陽光從縫隙裡照進來,落到眼睛裡,有點晃眼。

    江右的事無可辯駁,沒什麼好說的,博弈之下的犧牲罷了,衛鶴榮眯縫著眼,眼底帶了絲憶往昔的懷念:“當年衛某帶人剿滅閹黨,也算是救了陸大人一命。”

    陸清則頓了頓,點頭:“是。”

    “史大將軍記恩,回京之後沒有出手,你與大將軍走得近,他看得上的人,想必也同他一般品性。”

    “衛首輔就別往陸某臉上貼金了,”陸清則猜到他想說什麼,他先前就試探過寧倦的態度了,斷然道,“有些事我也做不到。”

    “陛下無需與一個將死之人計較。”衛鶴榮自顧自說起來,平靜的態度不像在提自己的兒子,“樵兒活不長了,京郊的雲峰寺會很適合他。”

    衛鶴榮想說的果然是這個,陸清則搖頭:“我說不動陛下。”

    衛鶴榮盤踞已久,曾經寧倦不得不在他面前裝乖賣弱,對於寧倦而言,那是極度的屈辱,怎麼可能會放過衛樵。

    衛鶴榮否認了陸清則的說法:“那可不一定,相信只要陸大人肯開口,陛下為了讓你開心,就不會不應。”

    陸清則縮在袖中的手指驟然一緊,抿著唇沒有接話。

    周圍都是虎視眈眈、殺氣騰騰的錦衣衛,衛鶴榮卻談笑自若,見陸清則難得流露出的反應,笑意裡多了一分篤定:“想必在這方面,我也於你有恩。”

    “……”陸清則的神色有些冷,“我會考慮一下。”

    那就是答應了。

    衛鶴榮將杯中的茶飲盡,盯著那隻成色極好的青釉茶盞,眯著眼道:“除此之外,衛某還有一事相求。”

    陸清則並不喜歡衛鶴榮這個人,但見他這般氣度,又不免高看幾分。

    看在衛鶴榮並未向外宣揚什麼的份上,最終他還是開了口:“你說。”

    “陸大人當真與衛某從前很像。”

    衛鶴榮將茶盞穩穩地放回桌上,感懷一句後,吐出了自己的請求:“望衛某身死之後,能與髮妻同葬。”

    沒想到竟然是這麼個願望,陸清則不免稍怔:“這個簡單,衛大人還有什麼話嗎?”

    這大概是衛鶴榮最後能與他說的幾句話了。

    他就不想讓他幫忙帶幾句話給衛樵嗎?

    衛鶴榮忽然站起來,低俯下身,靠近了陸清則。

    附近錦衣衛一陣緊張,就想衝過來阻止。

    陸清則抬抬手,示意他們不必動手,冷靜地看著衛鶴榮靠近,在自己耳邊低不可聞地說了聲:“陛下對自己都那麼狠,對別人自然會更狠。”

    “當年閹黨除滅後,又有了衛黨。”

    “皇家恩情薄弱,陸大人,小心別成了下一個衛鶴榮。”

    陸清則靜默片刻,揖了揖手:“衛大人,告辭。”

    衛鶴榮站直身,坦然地任由錦衣衛衝上來,將他鉗制住按走。

    直到風風火火的錦衣衛帶著衛鶴榮走了,吏部還是鴉雀無聲的,每個人都縮著腦袋,當自己不存在。

    外頭又飄起陣秋雨,眾人都不禁打了個寒顫。

    當真變天了。

    陸清則思索著衛鶴榮最後說的那幾句話,自個兒撐起傘,拿起進宮的牙牌,走向宮城。

    秋雨細密密的,風一吹就斜過來,撐著傘也不是很有用,慢吞吞走到南書房時,陸清則半邊身子都溼透了,寧倦正在和鄭垚說話,見到他一身寒氣地走進來,臉色頓時就變了,快步過來,脫下袍子將他整個人一罩:“長順,讓廚房送薑湯來!”

    長順趕緊跑出去叫薑湯。

    寧倦把陸清則整個人都包起來了,臉色不善:“老師要進宮,差人坐馬車進來就是,當心又生病了!”

    陸清則當沒聽到,往鄭垚那邊瞟了眼,正好和偷偷望過來的鄭垚對上,朝他笑了一下,看鄭垚撓著頭,也朝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就猜到鄭垚是來報告什麼的了。

    他從容地坐下,淡定道:“不妨事,陛下和鄭指揮使聊完了嗎?”

    鄭垚才一五一十地向寧倦複述完陸清則和衛鶴榮的那場談話,心裡發虛,聞聲騰一下竄起來:“聊完了聊完了,陛下,臣先去處理後續事宜了!”

    說完就跑。

    廚房的薑湯也送上來了。

    陸清則喝了口辛辣的薑湯,眉尖蹙了蹙,不是很喜歡這個刺激的味道,但喝下後的確有效,渾身熱騰了起來,驅散了寒意。

    他撩起眼皮:“看來陛下已經知道我想說什麼了。”

    寧倦臉上的笑意一滯,語氣淡漠下來:“衛樵既已是將死之人,早死晚死也沒有區別。”

    陸清則摘下臉上冰涼涼的面具,臉色浮著些許受涼後的蒼白:“陛下從前和衛鶴榮感同身受,現在就不可以了嗎?”

    寧倦看著他蒼白的臉頰,語氣不由得軟下來:“老師,這不是一回事。”

    “衛鶴榮也算救過我一命,”陸清則望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若是當年沒有他,我恐怕也醒不過來。”

    寧倦蹙著眉,良久,還是妥協讓步了:“依老師的,我會派人將衛樵送去雲峰寺內看管。”

    左右也是個將死之人,犯不著因著他,和陸清則起什麼爭執。

    聽到寧倦鬆口,陸清則也沒有很高興,垂著眼睫,又啜了口薑湯。

    寧倦看他臉色又慢慢恢復了點氣色,想到很快便能獨佔心愛的老師,心裡雀躍起來,坐下來笑著問:“對了,衛鶴榮最後和老師說了什麼?”

    陸清則慢悠悠看他一眼,不想再喝這辛辣的玩意兒了,將薑湯擱下來,道:“我要是說,他其實沒說話,陛下信不信?”

    分明知道錦衣衛會如實上報他們的每句對話,卻只是靠近不說話,裝作耳語的樣子,讓人解釋不清,臨死前也不忘離間一番。

    這倒也很符合衛鶴榮以往的行事作風。

    寧倦雖然猶有一絲狐疑,不過還是乖乖點了點頭:“我相信老師。”

    陸清則毫不心虛地抄起旁邊的茶,漱了漱口。

    他可沒說謊,是寧倦自個兒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