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石 作品

第一百一十九章

    阿姨在廚房做飯,楊煊的姥姥過一會兒便要去看一眼,叮囑著要燒什麼菜。

    楊煊陪姥爺下棋,贏一盤輸一盤,輸要輸得體面,贏要贏得艱難,這棋著實難下,得花大力氣才能哄得老人開心。湯君赫不會下棋,他跟在湯小年身邊長大,沒有這麼豐富的娛樂活動,他就坐在旁邊看著他倆下,自己在心裡琢磨規則。

    下了幾盤後,楊煊的姥爺要出去遛彎,湯君赫便坐到他的位置上,拿著白子一邊學一邊下,過一會兒問一句規則。剛剛下得累,楊煊這會兒便顯得有些漫不經心,問一句便稍稍指點一句。

    “下在這裡對不對?”湯君赫觀察著棋局,自己拿不準主意,抬頭問楊煊。

    楊煊說“不對”,他就開始琢磨別的位置。

    問了幾次後,楊煊說:“自己想。”

    “我覺得差不多。”湯君赫不確定地說。

    “那就落子。”

    “好像這裡更好一些?”湯君赫又抬眼問。

    楊煊沒走心地“嗯”。

    湯君赫小聲叫“哥”,試圖通過耍賴獲得援助。

    楊煊說“挺好的”,他便放心地落子。但沒走幾步,楊煊就把他圍死了,湯君赫這才知道自己被騙了。剛剛那聲“哥”白叫了。

    “沒騙你,”楊煊也挺有理,“後來這步是比你一開始走得那步要好。”他點了點棋盤的某個位置,“如果按你開始這樣走,兩步就能把你圍死。”

    湯君赫再企圖表達抗議,又被楊煊鎮壓下去,讓他自己思考。

    第二盤開始,湯君赫依舊冥思苦想,楊煊照例漫不經心,下到一大半,楊煊忽然問:“你的戶口在哪兒?”

    湯君赫愣了一下才轉到這個話題上:“在醫院裡。”

    “集體戶口?”

    湯君赫說:“嗯。”

    “回頭辦了房產證,我們把戶口落到一起,你覺得怎麼樣?”楊煊捏著一枚黑子遲遲不落,看著他問。

    湯君赫反應了一下才回過味來,這句話的重點在於“落到一起”。

    在他們十七八歲那年,他們曾經在一個戶口本上,後來楊煊走了,他的戶口簽到了學校,而楊煊的戶口則入了軍籍,十年間他們便徹底離散,毫無交集。

    而現在楊煊說,我們把戶口落到一起,好不好。

    “可以嗎……”湯君赫有些猝不及防,說出口才想到措辭並不準確,“我是說,可行嗎?”

    “燕城去年剛下來的新政,”楊煊說,“前幾天我也託人諮詢過,可行。”

    湯君赫很熟悉他這種語氣,他這樣說,便是已經有了相當的把握。楊煊以前便是這樣,但凡說出口的話,便是知道自己有把握能做到。就像當年他知道能帶自己逃離潤城去斯里蘭卡一樣。

    湯君赫腦中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是,他們又能在一個戶口本上了。

    繼而他發現這件事情太過意義重大,卻被楊煊這樣舉重若輕地說出來。仔細想想,他說得這樣輕鬆,但在這把握的背後,應該確是花費了極大的心力。否則他不會早早就說起買房子的事情,他了解他哥哥楊煊,他和自己一樣,都是隨處可棲的人。

    “這樣以後就不用擔心我會走了。”楊煊笑了一下。

    湯君赫覺得自己的眼睛上好像也起了一層水霧,喉嚨堵堵的,說不出話來,只能點點頭。

    楊煊捏著黑子的那隻手抬起來,在他頭髮上揉了揉,然後在棋盤上落了子:“該你了。”

    湯君赫滿腦子都是落戶的事情,乍一低頭看棋盤,他覺得進退無措,走哪都有被圍死的風險。

    “這裡。”楊煊用手指點了點棋盤上的一個位置。

    “哦。”湯君赫心思全在落戶的事情上,所以儘管有上次被騙的教訓,但他還是依言落子。

    楊煊又落一子。

    攏共不過四五步,湯君赫心不在焉,下得一塌糊塗。

    再要落子,楊煊出聲道:“還下?結束了。”

    湯君赫一愣,他稀裡糊塗落的那幾個棋子,居然贏了?低頭看了看棋局,這才知道,楊煊有意讓著他。

    他那幾個白子下得太廢,所以楊煊花在讓著他的心思上,不亞於剛剛不動聲色地哄著他姥爺輸得體面、贏得開心。

    湯君赫再沒心思下棋,坐在矮凳上發怔,楊煊隨手拿了遙控器換臺,cctv6又放起了《大話西遊》,距離最初放映已經二十幾年了,紫霞仙子依舊嬌俏動人,蠻不講理地說著那句經典臺詞——“我那麼喜歡你,你喜歡我一下會死啊。”

    湯君赫記得他第一次在電視上看到這部電影,是坐在湯小年旁邊,那時候他還很小,什麼也不懂,只覺得齊天大聖戰袍披身,威風極了。

    過了十年,湯小年嫁給了楊成川,他也搬進了楊煊家裡,那時客廳裡聚了幾個人在抄作業,外套和書包胡亂扔了一地,楊煊沒動筆,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上播的《大話西遊》。

    再一晃,又是一個十年,他跟著楊煊到了他姥姥家裡,跟著他一起叫了姥姥和姥爺。他們看上去並不討厭他,反而對他很好,簡直像在做夢。

    “餓不餓?”姥姥走過來問,“廚房裡做了好多好菜,你們去看看有沒有想吃的,先吃著。”

    湯君赫還是有些拘謹,說不餓。

    姥姥便轉身去了廚房,過了一會兒,端出一個小碗,盛了撕下來的紅燒蹄膀、繡球乾貝和豌豆酥,食物泛著油潤的光,香氣撲鼻。

    “先吃著。”姥姥朝他手裡塞,“你們小孩子餓得快。”

    湯君赫知道自己早都不是小孩子了,湯小年走後,便沒人再把他當小孩子看了,所以這聲“小孩子”,叫得他眼淚刷地掉了出來,滴在了盛滿食物的小碗裡。

    湯君赫覺得自己這眼淚掉得真不是時候,明明以前再想哭都能忍住的。果然人生活在溫室裡,就容易變得脆弱。

    “哎喲,怎麼哭了,”姥姥趕緊從茶几上抽了紙塞到他手裡,哄小孩似的,“不哭不哭啊,小煊是你親哥哥,我們就是你親姥姥和親姥爺,都是一家人,別見外。”

    湯君赫只顧著點頭,竭力把眼淚忍了回去,說謝謝姥姥。

    楊煊走過來,坐到他旁邊,胳膊繞過他的肩膀,用手掌蓋著他的眼睛。

    湯君赫不敢當著姥姥的面做什麼,這種和家有關的溫暖對他來說太難得了,所以等到姥姥轉身走了,他才飛快地抱了一下楊煊。

    “怎麼了?”楊煊握著他的肩膀,低頭看著他問。

    湯君赫搖頭說沒事,楊煊便也不再問。他其實知道湯君赫是想起湯小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