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上淺酌 作品

第191章 抉擇

    環顧一圈,看到這個房間和外面格格不入的奢華佈置,桑桑就掩不住驚訝。真沒想到,這江邵還是個孝子,外面都這麼破敗了,還能把父親的房間維持為過去的水平。

    床榻上隆起了一個人形,紗幔飄飛。桑桑藏在花瓶後面,戰戰兢兢地躲了片刻,沒瞧見動靜,就跑到了柱子旁,靈活地爬上了橫樑。

    忽然間,床上的人發出了一聲渾濁的呻|吟,桑桑嚇了一跳,縮起腦袋,屏住呼吸,好在,對方並不是醒了,而是昏睡中發出了叫聲而已。

    順著橫樑,終於爬到了屏風內側、床榻的斜上方,桑桑定睛看去,暗自心驚。

    床的四周,設下了古怪的陣法,用血寫就的黃符密密麻麻地在飄飛。

    和頂多稱得上眉眼端正的江邵不一樣,江含真的長相,是標準的美男子。而且,出乎意料地非常年輕,看起來只有二十出頭,有點怪異。但身體上的折磨還是讓他的眉間鼻邊染上了病痛和陰鬱的紋路,顯得刻薄瘦削。

    他沒有蓋被子,只穿著白色的單衣,衣襟還微微敞開著,可以清晰看見,有一團岩漿般絢麗的火光在他的胸腹處遊動、衝撞,彷彿被困厄在他的身體裡,找不到出口。每次彷彿要破體而出的時刻,床邊的符咒便會亮起,這股火光便如碰壁了一樣,倏地縮回。江含真的身體也會劇烈顫抖一下。

    但不管怎麼遊動,這股力量都避開了江含真的心臟位置,沒有進入那兒。

    桑桑激動了起來,短尾翹起。

    她找到了,那就是江折容的心魂!

    原來江含真這傢伙搶走心魂後,自己私吞了。

    記得江折夜曾說過,心魂是他父親用一隻稀世大妖的心臟研煉出來的邪肆力量,一般來說無法客居在人類身體裡,也就是和江折容才罕見地相融得那麼好。

    這股力量能讓一個瀕死的孩子起死回生,一定還有其它功效。

    江含真應該想擁有這股力量,卻沒有那個能耐讓它安分地待著自己的身體裡,只能用邪法禁錮著它——心魂心魂,顧名思義,它必須待在心臟裡。結果它現在一直避開江含真的心臟,足見根本不願意入港。

    桑桑的視線在法陣和江含真身上來回轉動。是不是破壞掉這個陣法,就可以釋放心魂了呢?

    無法預估這樣做會不會引發更恐怖的後果。可是,時間不等人,只能試一試了。

    唯恐在這兒使用妖力會引發外人注意,桑桑順著紗幔下滑,來到桌子上,來到了燭燈旁,跟大力士一樣抬起了它,來到了法陣旁,擲了過去。

    密集乾燥的符咒是最好的燃燒物,火焰“嘶”地迅速攀升,熊熊燃燒,黃符捲曲、發黑,法陣就這樣遭到了破壞。在灼燒的高溫下,江含真必然會醒來,他的面上浮現出了扭曲的神情,從床上跌跌撞撞地爬起來,勃然大怒地推開了燃燒的黃符,用力地踩滅它們,同時,一雙鷹眸冷森森地一掃,居然很快就鎖定了房樑上的桑桑。

    桑桑沒想到他那麼快就發現了自己,看到他披頭散髮,面孔兇狠,如同 一隻出籠惡鬼,也嚇得連連退後。但來不及對她做什麼,江含真就痛苦地捂著身體,跪了下來,面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迅速地衰老:“啊啊啊啊——”

    一簇耀眼的火光,從他腹部破體而出。血如紅梅,灑了一地,冒出了白色的煙霧。

    法陣的火的確已經被踩熄了,但遭到的破壞已不可挽回,岌岌可危的平衡也被打破了,失去了禁錮心魂的力量。絢麗的火光如有靈性,離開了江含真的身體,便在房屋裡橫衝直撞,“砰砰”地撞碎了瓦片、房梁,最後衝向了江含真,滿含惡意地裹住了他。

    邪肆的力量吸乾了血肉,江含真佝僂著身體,痛苦地慘叫了起來:“啊!啊啊啊——”

    這幾聲連續的慘叫,顯然與之前偶爾會有的呻|吟不同,已經引起了外面守門人的注意。可江邵因為不信任其他人而單獨設立的結界,在這時候反倒成了最大的阻攔。

    當然,就算是大羅神仙趕進來,也已經晚了。

    不過幾息的功夫,桑桑就眼睜睜地看著剛才還鮮活的人,變成了一具乾屍!

    即使這人是敵對方,看到此情此景,也難免會心驚膽戰。本來她還想著,等心魂脫體了,要找個乾坤袋把它裝好,帶去給江折容。但現在一看,別說是裝起它了,她就連接近它都做不到!

    心魂吃掉了江含真的血肉後,在房間裡肆意衝撞,桑桑所蹲守的房梁也搖搖欲墜,她抱頭竄到了桌子底下,就看到心魂已衝破了窗戶,朝著天亮前夕微明的夜色,頭也不回地飛了出去。

    桑桑爬了起來,兀自發著抖,還有點兒懵。

    不是吧,心魂這就跑了?!

    她該不會好心辦壞事了吧?

    心魂一離開,房間失去了光源,陷入了一片漆黑中。

    不容桑桑多想,房門就“砰”一聲被撞碎成了架子。她眼前一花,一個人在前方橫飛進來,砸碎了花瓶,碎片炸得滿地都是,他身體還在地上滾了幾下。

    桑桑一抖,退後一步,看見這是一個死人,怒睜著眼、剛嚥了氣,頸骨怪異地折到了一邊。萬幸不是江折夜,而是江邵身邊那兩個厲害的幫手之一。

    這時,門外又傳來了一聲悶哼。一個身影被擊飛了,連退數步,後背重重地撞在了柱子上,捂著胸腹,滑坐在地,黏膩的血在地上啪嗒啪嗒地滴成了一道長河。

    桑桑的氣息瞬間被掐了一下似的,緊張地跑了過去:“江折夜!”

    黑乎乎的角落奔出了熟悉的小妖怪,江折夜的臉色一變,聲音嘶啞:“你怎麼沒走?”

    桑桑跳到了他的膝上,江折夜用手心捧著他,桑桑仰頭,語速飛快地交代道:“江含真把小道長的心魂禁錮在了身體裡,我剛才燒掉了法陣,把心魂放走了。”

    她一邊說,一邊有些不安地覷著江折夜的表情。

    江折夜卻沒回應她,而是忽然抬起眼。

    碎裂的大門外,暗淡的月光拉長了兩道長長的人影。桑桑扭頭一看,左邊那個踉踉蹌蹌、白綾染血的,正是江邵的另一個厲害的幫手,他來到門檻處,就無力再走,捂著肚子,跪了下去。

    右邊那個,則是江邵本人——他看起來是這裡受損最輕的一個,顯然在對戰中一直被護著,身上幾乎沒有傷痕。

    江折夜被這麼瞭解他的三人圍攻,還有一堆雜魚在周圍干擾,照此情景,雜魚應該都被他解決了。但要以一己之力全殺掉這三個主要的敵人,還是有些勉強。

    江折夜將桑桑藏到了衣襟裡,站了起來。他外表沒有表露出異樣,但藏在他衣服裡的桑桑,卻感覺到了他的裡層衣衫是溼乎乎的,染了血味,不敢想象他此刻在忍受何等的劇痛。

    江邵一跨進來,看見了地上那具乾屍,就發出了一聲不可置信的淒厲嘶吼:“爹!”

    他撲了上去,抱起了那具乾屍,抖著手在辨認他的相貌。

    那中年男子扶著門,站了起來,已經看到暗處的江折夜,咬牙切齒:“少爺,他在這裡!”

    鏘一聲,江邵抽出了劍,和那個中年男子聯手,朝他們衝了過來。

    數個回合後,手中長劍嗡鳴,如在悲泣,江折夜嘴角溢出了鮮血,被逼到了角落裡。

    “江折夜,我勸你不要掙扎了。”江邵用劍指著他,冷笑道:“我今天就要你為我爹償命!”

    江折夜捂著腰際傷口,眸光冷淡,低微卻清晰拋出了四個字:“他是自作自受。”

    桑桑藏在江折夜的懷裡,她知道自己今晚估計也難逃一劫了。本來以為,自己會絕望得暈倒,就像先前為了活命而演過的戲一樣,可真到了這個關頭,大概是因為接受了現實,她居然比自己想象的還要有勇氣一點。

    聽到江邵的話,桑桑就鑽了出來,小眼珠怒而噴火,幫腔道:“你說我們胡說,你才是胡說八道!江含真就是自作自受,先是霸佔了家主之位,不守信諾,後來更是搶了自己侄兒的心魂,那麼他最後被心魂反噬也是活該!”

    “好一張伶牙俐齒的嘴。”江邵怒極反笑,打量了一下他們,嘲道:“說起來,如果不是親眼看到,我都不敢相信,我們心性最是高潔無情的江氏雙璧、江大公子,居然也和妖怪糾纏到一塊去了。”

    說到“江氏雙璧”時,江邵的咬字格外地重,掩飾不住地露出了幾分陰陽怪氣的嫉恨,和一朝翻身後的暢快。

    實際上,因為江含真的關係,江家從來沒有苛待過身為過繼子的他,僕從也對他尊敬有加。他的吃穿用度、所習課程,都和江家真正的兩位公子是一個標準的。但離得太近,未必是好事。從小到大,他總是不得不時時刻刻被這對兄弟的光芒所遮蓋。別人談起江家,只知道赫赫有名的江家雙璧,從來不知道他江邵之名,讓他倍感憋屈。

    寧願在別家當個雞頭,也不想當鳳尾,就是這個道理。

    憋屈醞釀出了嫉恨,在壓抑中發酵了十幾年。如今終於徹底佔據了上風,豈能不暢快。

    江邵哈哈一笑:“瞧你們這情深款款的樣子,真是看得我都犯惡心了。我這就送你們這對鴛鴦上路吧。”

    劍風疾動,他大喝一聲,舉劍刺來。

    桑桑慌忙往下一鑽,她感覺到江折夜的身體一動,似乎想勉力去擋住這一擊。但不知道他看見了什麼,身體繃緊了一瞬間,便急促一停,沒有任何動作。

    桑桑一愣,一聲裂帛似的清脆噗嗤聲,就穿透了她的耳膜,凝固了空氣。

    她僵硬地側過頭,江折夜的身體毫髮無損,心臟也依然有力而平穩地跳動著。

    當——

    長劍落地的聲音,清晰地響起。

    桑桑意識到了什麼,呼吸急促了起來,重新鑽了出去,眼珠就被一片皎潔的微芒刺痛了。

    臥室裡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高挑的身影。

    江邵雙眼呆滯,嘴巴張開,胸口穿出了一柄雪白的長劍。他的面上閃過了幾分不甘,幾分迷惑,身子晃了晃,在長劍抽出後,轟然倒下。

    也才露出了後方那道身影。

    江折容黑髮散落,臉色有些蒼白,但劍上繞轉的久違了的靈力,無疑已經說明了心魂的迴歸。

    局勢瞬息萬變。不遠處那中年人目眥欲裂,大叫一聲,撲了上來。江折容眼也不眨就揮出一劍,白綾應聲而裂,新的屍首沉重地倒在了地上。

    桑桑的眼眶熱了起來,哽咽道:“小道長……”

    江折容鬆開了劍,看向了他們,忽然快步上前,一言不發地緊緊抱住了江折夜,以及他們中間的桑桑,雙臂顫抖,彷彿這是他險些失去的最寶貴之物。

    門檻之外,爬進了一隻松鼠精:“怎麼樣,趕上了沒有?呼,還好趕上了,趕上了!”

    ……

    半個月後,綿延了一個多月的雨霧消散,明媚的夏日來臨。

    荷塘漣漪清蕩,白荷生香,荷葉翠碧,蜻蜓不時點水而過,充滿了盎然生機。

    荷塘旁邊有一座木亭,亭子地上鋪了一張涼蓆。席上放了一盅茶,幾碟精緻的糕點,還有兩把團扇。

    “……心魂被我放出去後,找回了原來的宿主,就這樣,趕在天亮前救回了江折容,真的好驚險。婁初伯恰好趕到那兒,看見江折容醒了,都不帶休息一下的,馬上就把人帶到了江邵那座宅子裡。因為幫了大忙,他也正式和江折容握手言和了,今後再也不怕他了。整件事情,就是這樣了。”

    桑桑盤著腿,坐在荷塘邊上,鮮嫩的柳色裙裳鋪開了,衣袖的雪色薄紗在微風中輕顫。烏髮盤成了垂掛髻,在陽光下烏亮亮的。終於結束了長篇大論的闡述,她眼巴巴地看著前方的九穀,等待對方的反應。

    由於從婁初伯那兒知道了桑桑遇險轉安的事,九穀遠道而來,專程來雲中探望她。

    九穀身為蚌精,在水上如履平地,閒適地側臥在荷葉上,支著頭,道:“那也挺好的,不過我猜,從一開始就是婁初伯杞妖憂天了。他乾的又不是什麼十惡不赦的事,江折容可能早就不記得他了。”

    桑桑笑眯眯地說:“我也覺得。”

    九穀翻了個身,饒有趣味地問:“那之後呢?說說那對兄弟吧,他們之後怎麼樣了?”

    桑桑摸了摸頭:“他們嘛……”

    回到雲中後,江家兄弟終於開誠佈公地談了一場話,也許是生死讓他們明白了彼此的重要性。桑桑不知道他們具體談了什麼,可在那之後,兩人似乎達成了某種共識。

    他們不吵架了,桑桑覺得很欣慰。但她很快就發現,煩惱的那一個成了她——因為,某些曖昧的紛爭,似乎從暗著來,變成了明著來了。

    明天晚上,雲中城有一場迎接夏日的煙火晚會。桑桑就提前五天同時收到了兩封請帖。

    九穀瞥了她一眼:“既然現在兩個都明擺著對你有意思,那你覺得他們誰比較好呢?”

    桑桑支吾了一下:“他們兩個都很好啊。”

    “嗯哼,兩個都很好,那明天晚上,你要應誰的約呢?你不是煩惱好幾天了嗎?今天總得有個結果了吧。”

    “我,我……”

    桑桑苦惱地皺著眉,盯著放在涼蓆上的兩封落款不一的帖子,許久,終於下定了決心,伸出手去。